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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烟花(6)

黄家麒无所谓地看着这场闹剧,虽然他才该是剧目的男主角,可是在他心中,却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仿佛一切与他无关。无论离不离都好,他只希望人们赶紧放开他,让他去抽一筒。这个早晨已经在祠堂耽得太久了,他实在想念那烟灯那烟榻,只有在那其中,才有他所要的安逸舒适。另一面,他自小受这个大哥管制,如今看他当众摆足了威风,却又丢足了面子,心里未尝没有一种痛快的感觉。因此只模棱两可地说:“大哥说,大哥看吧。”

而黄帝已经被那惊堂木般的一拍吓住了,忽然“哇”一声啼哭起来,林妈忙忙捂住他嘴:“少爷别哭,小帝别哭,大人说事儿呢。”黄帝却已经奔跑过来拉住妈妈:“妈妈我怕,我们走吧,我想吃松子糖。”

于是这场气氛庄严的家审便在小少爷黄帝关于松子糖的哭闹声中虎头蛇尾地结束了。

☆、三、黄家的女人们

圣玛利亚女中坐落在白利南路一座高耸的西式建筑里,同圣约翰大学附中一样,同属当时沪上最著名的两大美国基督教会学校。环境幽雅,学生也优雅,个个都像修女似,除了遵循中国规矩里的“笑不露齿,裙必过膝”,还要严格执行美国宗教教育的清规戒律,早晚祈祷,定期忏悔。

有人形容说:“在圣玛利亚女中里,是一只雄性苍蝇也看不到的。”

但是另一面,女孩子们被训练得如此循规蹈矩,却不过是为了将来可以嫁到一个好人家,找到一位好丈夫。因为在他们的课程表里,除了天文和物理,还有烹饪和剪裁。

而能够就读圣玛利亚女中的学生,家庭出身大多非富则贵,她们当然不是为了到这里来学习一技之长,以备将来贡献于社会的,那就自然只有贡献给家庭了。所以同时她们还要学习礼仪,着装,吃西餐,跳交际舞,甚至怎样做好一个宴会的女主人。

女人所有的努力都是为了男人,包括学习怎样拒绝男人。

所以又有一种说法是:“圣玛利亚女中的文凭,就是女儿最好的陪嫁品了。”

但无论如何,这里是向以管理严格治学严谨而出了名的。因为忍受不了校规的苛刻和功课的重压,几乎每年都会发生学生中途退学的情形。而黄裳却能够始终如一,年年夺冠,获取校方颁发的奖学金。

黄裳得以顺利地升学,是赵依凡和黄家秀努力周旋的结果。

6年前,赵依凡两袖清风地离开了黄家,惟一的条件就是要求黄家麒一定要送女儿进最好的西式学校,并负责一切教育费用。然后,就又在一个淫雨霏微的早晨再次离开了家,不久更离了国。

走之前,黄家麒却又留恋起来,来到家秀门上求依凡回心,说:“我知道你恨我抽大烟蓄姨太太,我以后都改了便是。”

然而依凡已经心灰意冷,决绝地道:“结婚十几年,我听你发这些宏愿也不知听了多少次,可是你总未当真改过。一个女人的爱中,总要有几分敬的成分在内,然而日积月累地,你早已消耗尽了我对你的最后一分尊重。我们分开,是两个人的解脱,绑在一起,却是一块儿下沉,谁也活不成。”

这话说得太过刻薄绝情,黄家麒恨她在妹子面前不给自己留半分情面,发起狠来:“好,我就看你怎么飞得天高地远,有本事,一辈子不要回来。”一甩手走了,从此连家秀也生分起来。

家秀不免替依凡担心,流着泪问:“你为了尽快离婚,连赡养费也不要,以后可怎样生活呢?”

依凡答:“卖古董。”

接着她说,“我们的家庭出身是我最痛恨的桎梏,可是我也只有借助它的余荫来过活。”

所以依凡一生都不快乐。

因为她总是与自己不喜欢的人事打交道,根本她自己就是来自她所不喜欢的世界,并始终生活在其中的。即使她去了外国,远渡重洋,那一切她痛恨的事物仍然存在于她的血液之中,到老,到死,永远不肯放过她。

后来黄裳每回忆到这一段,就替母亲不值。

因为她亲眼看到三姨太离开家时,是怎样成箱成柜地搬走家产的。

可是父亲说,那是休妻,同离婚不同,是要补偿,要付赡养金的。

这使黄裳益发糊涂,难道休妻是比离婚更光荣的一回事么?或者妾的地位比之原配正妻还要尊贵?

但有一点她是笃定的,那就是母亲牺牲了许多,而这一切都是为了她。

母亲在临走之前,办妥黄裳所有的入学手续,并亲手将她领进高小学堂。以后多年间,每每来信,总要询问有关黄裳的升学事宜。

本来黄家麒最终到底肯不肯拿出这一笔钱来,大家心里都没有把握。姑姑家秀不止一次对她说:“为了你,我有时真想嫁人算了,嫁个阔佬,好让他拿一笔学费出来。”

但是不久黄孙联姻的事情提到议程上来,黄家麒既要再娶,便不由对前妻多少有一点愧疚,也巴不得女儿离开家远远的,这才痛快答应了黄裳就读昂贵的寄宿学校圣玛利亚女中。

黄裳知道机会来之不易,力逼自己要发奋图强。教英语的摩诃修女每每提到她,总是说:“蜜丝黄真是上帝的杰作,是我见过的最洁白的羔羊。”

可那又怎么样呢?当年私塾先生也对自己赞不绝口的,可是自己当不了女状元;如今这“最洁白的羔羊”的美丽称号对自己有什么帮助吗?她还不是照旧被同学瞧不起?

只为,在这所著名的贵族学校里,她却连一身真正属于自己的衣服也没有。

她所有的衣裳,都是继母孙佩蓝赏赐的、自己做姑娘时代的旧衣裳,肥大而过时,像一件件情味暧昧的准古董。说新自是不新,说旧却又不够旧,无论怎样滚金线打丝绦,只是令人觉得土,觉得尴尬。而且因为压在箱底里有了年代,整个浸淫着一种脱不去的樟脑味,在那样青涩初开的年代里,更加使一个少女无地自容。

有一年冬天,崔妈不知哪里得了两只蛾茧,随手给了黄裳做玩具。黄裳因听说丝绸这种东西便是自蚕丝化来的,倒也有些兴趣,拿着玩了一会儿,便顺手收进箱子里。每次开箱子取换衣服时,看到两只茧,便又取出把玩一回,箱子盖盖上,也就转身忘了。谁知到了隔年春天,一日刚刚打开箱盖来,忽地飞出两只蛾子来,扑楞楞直撞到脸上去,惊得她一跤跌倒,叫出声来。崔妈连忙开了窗户,将毛巾又扑又赶地,引那两只蛾飞出屋去。然而窗台上桌角上都已沾满了蛾身的鳞粉,东一搭西一搭,灰扑扑毛绒绒,看在眼中,有种说不出的腻味。

从那以后,黄裳每每想起那些压在箱底的继母的旧衣,便会想起那两只蛾子来,只觉身上到处都沾了灰蛾的粉尘,黏腻的,污秽的,十分令人不快。

后来黄裳经济自主后养成奇异的恋衣癖,喜欢自己设计衣裳,并且务求穿得奇装异服、路人瞠目才罢。也许,就是因为那时被穿衣问题困惑了太久留下的后遗症。

说起三姨太的走,那是由于黄家麒新娶的太太孙佩蓝的能耐。

按说佩蓝女士也是名门之后,样子也还时髦爽利,大方脸,削下巴,很干净利落的一个人,可是闻说脾气不大好,又染上阿芙蓉癖,所以三十好几了还待字闺中。可是她那样的出身又不容她过于下嫁,一来二去地,便给二爷做了填房。

据孙佩蓝后来说,那是听了媒人的调唆,是欺骗。原本不知道黄家人口有那样麻烦罗嗦的,要不,才不肯轻易进门。

媒人是怎样“欺骗”孙佩蓝的黄裳并不知道,可是媒人对父亲黄家麒的那一番说辞却是由保姆崔妈一五一十地重复了给她听——

“说是相貌好学问好性情也好,就是心高了些,说一定要嫁个八旗子弟的。可是上海旗人少得很,又都势利,这才耽搁了。听说了你父亲的才名,十分羡慕,认为最情投意合的,所以巴巴的托人写了帖子来。你知道老爷的脾气,最听不得三句好话,当时就眉开眼笑地,说蒙千金不弃,泰山抬爱,小侄哪有谦逊之礼,自是一切全凭泰山主持。哎小姐,这泰山是谁?可是当地的响亮人物?老爷对他好生敬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