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那时烟花(5)

故而黄家风踌躇满志,逢人说起他的三个儿女便道:“《红楼梦》里有四大家族,可是空架子,良莠不齐,不作数的;我这三个儿女他日结了亲,个个非富则贵,四家子的力量团结起来,才真是呼风得风唤雨得雨,才是真正的四大家族了。”好像儿女都是自己的一盘高利贷账目,只等他日放出去,不愁不连本带利收回来,包赚不赔。

反观二弟黄家麒的子女,黄裳是个女孩子,虽然聪明,却生性倔犟,又疏于母亲管教,养成一种自行其是的怪脾气;而黄帝天生的少爷坯子,病病歪歪,唯唯诺诺,看着就不像有什么大出息的样子。因此黄家风越发觉得自己对二弟有责任,离婚与否,关乎黄家气数大事,不可轻忽的。

照黄李氏的安排,原说黄钟住到黄坤的房间去,黄裳领着弟弟住在黄钟的屋里。可是到了晚上,黄钟怎么也不肯回房,闹着说要给黄帝讲故事,要讲足“一千零一夜”,于是只好临时安排黄裳跟黄坤睡了。

黄坤是个漂亮的女子,因为知道自己要嫁的是留洋学生,便格外注意自己的言表是否够时髦够文明。她一直觉得自己一家和二叔调错了位置,应该他们留在北京而自己去上海的。上海,那是一个多么绚丽的城市啊,一切最撩人的诱惑都集中在那里了:长着四只脚的浴盆,留声机,上色照片,穿旗袍的舞女,舞女的电烫卷发,赛璐珞的梳子,生发水,冰淇淋和奶油蛋糕,还有比京城名旦还要红的电影明星……听说那里的男人也是擦着香水的,女人的妆也不像京里那样一味的红,而是擦得雪白,白里又透着粉,眉毛描得细细的,弯在眼睛上,像两只月牙儿……卸妆梳头的时候,黄坤对黄裳说:“你妈妈的头型挺漂亮的。”言下十分羡慕。

黄裳原本同这个堂姐很隔阂,但是听到她称赞自己的母亲,便不由地亲近起来,骄傲地说:“她弹钢琴的样子才好看。”

于是两人攀谈起来,主题一直扣着穿戴打扮不放。黄裳一个八岁的女孩子,于这些本不在意的,可是因为谈的是自己母亲,观察格外仔细,兴致便也盎然,从母亲的香水手帕到她常用的英文字眼,一一细细地说给堂姐。

黄坤听得十分仔细,时不时打断话头询问一两个细节,诸如那香水是什么牌子的,“马爱疙瘩”(MYGOD)是什么意思等等。为了表示回报的意思,也为了增加谈兴,她翻出了许多零食,撺掇着黄裳边吃边说;又带黄裳溜进父亲的书房,偷了一大摞黄裳想要的书籍出来,有本据说专门写来影射官场人物的小说《孽海花》,说是黄家的祖先也在里面,黄裳如获至宝,只恨自己所知不多,不能对赠书恩人倾心以报。

而另一间,黄钟和黄帝玩得也是热火朝天。黄钟在家里年龄最小,比哥哥姐姐差了十来岁,平时寂寞得很。如今平空多了一个小三岁的弟弟出来,又长得大眼睛小嘴巴,画片里洋娃娃一样,简直不知道该怎么疼爱他才好。又见这位弟弟年龄虽小,见识却多,常常在上海大医院里出出进进的,连外国大夫也见过,更觉惊奇,便向他学习医生听诊、护士打针这些学问,两个人一个装病人一个装大夫玩起看病游戏来,只觉比过家家好玩一百倍。

可是到了家审这天,那种祥和友爱的气氛突然就不见了。

家审安排在祠堂进行。乌黑雕花的松木八仙桌上,排列着数不清的牌位,都是黄家的列祖列宗,人死了,灵位还在,像一只只冷眼,监视着活着的人——自己的路已经到了头,可是后辈的路还长,但终点不过是这祠堂,远兜远转,总得走回来,跑不了。

一排排的灵位前面,坐着已经半死的黄家老太太黄陈秀凤,原本是极厉害的一个人物,可是前几年得了一场中风,如今已经半身不遂,人的魂儿是早已归位到祠堂中来了,肉体却还赖在世上,给儿子虚张声势地助着威。

黄老太太旁边,坐着太叔公,也已经年逾古稀的人了,从一坐下便“咔咔”地咳,捧着一只泥金紫砂茶壶,嘴对嘴儿呼噜着,喝一口便咳几声,人嘴和壶嘴却始终没离开过,使得看着的人堵心,究竟不知道那是一只茶壶还是痰盂。

再下面,便是男左女右、黑鸦鸦或站或坐一屋子的黄家人,连黄钟黄帝几个小孩子也各有位置,单命赵依凡跪在地中央。

依凡昂然不肯下跪,铁青着脸说:“要审我,除非法庭上见,你们没有资格私设公堂。”

黄家风的妻子黄李氏先叫起来:“老太太,太叔公,你们听听,听听这说的是什么话?连黄家的祖宗也不认了!这里可供着先人的牌位啊,她头也不磕一个,礼也不行一个,进了祠堂门还这么趾高气扬的,我倒不懂了,这是谁家的规矩?咱们黄家媳妇儿里面,可没有一个这样的。”

老太太黄陈秀凤自然是不会说话的,太叔公也只是对着壶嘴儿呜噜着不知是咳是吐,到底听没听清谁也说不上,而黄李氏却已经拿腔作势地叫起来:“太叔公,您说啥?叫家风做主?也是,他是咱们黄家长门长孙,现在这里除了您和婆婆就是他,他也该跟老辈人学着当家主事儿了。要是他说得不对做得不妥,你们再在一旁指点着。”

到了这会儿黄家秀才明白,原来黄老大处理老二离婚案是虚,要借着这个由头重振家威、争族长的名头才是实。前几年,因为苛扣古书、分家不公的事,族里人传得沸沸扬扬,说他欺负幼弟,逼使离家,于大房名上颇不好听,如今,黄家风是专门报这一箭之仇,顺便向人们表白一番,他这个当大哥的,并非一心为了自己,族里有事,他还是热心参与,主持公道的。

家秀忍不住就冷笑了一声,闲闲地问:“那么大哥说说,这件事儿您倒要怎样处理呀?”

黄家风见问,先不慌不忙地掸掸袍膝,又端起八宝盖碗茶来,用茶盖逼着杯沿抿了口水,再吐出茶叶,这才缓缓说:“三妹这样问,自然是有意见,倒不妨先说说看,你觉得应该怎么处理?”

“怎么处理也都是别人家的事儿,是二哥和二嫂两口子的事儿,依我说,不论是我还是大哥,都是外人,没什么理由对人家夫妻俩说三道四。大哥看呢?”

黄家风想不到家秀居然这样立场分明,一时倒不好驳回,只“哼哼”两声,却拿眼睛看着周围人。

又是黄李氏先得了令,赶紧声援:“妹子这话说得不妥了,怎么是搀和人家的事儿呢?这可是黄家的事。是黄家的事,就要由黄家人来做主,这里坐着的,都是黄家人,不是外人,如果二弟他们小俩口关起门来吵吵闹闹呢,只要不出了格儿,都算他们自己家的事儿,我们是犯不着说三道四;可是现在他们闹到要离婚啊,离婚?咱们黄家祖祖辈辈谁听说过?这赵家的姑娘进了黄家的门儿,就是黄家的媳妇儿,生是黄家人死是黄家鬼,怎么竟要离婚呢?可不要把先人的脸都丢尽了?”

黄李氏这里罗罗嗦嗦只管说了一车的话,那里赵依凡早已忍无可忍,忽然抬起头来冷冷地说:“我没有丢任何人的脸,丢脸的,是那些抽大烟、逛窑子、当日本狗、赚无良钱、没心没肺没廉耻没原则的败家子儿。”

黄家风的脸猛地煞白了,顷刻转为血红。这抽大鸦、逛窑子还好说,旗人子弟哪个没有点花草癖好?可是这当日本狗、赚无良钱,却避无可避、明白无误,独独指的是他一个了,因为前不久他刚刚接了差使,在日本驻京大使馆里做个文官儿,负责翻译联络之务。那时距离1931年的“九一八”事变还差着三年,全民抗日尚未开始,但日本人对中国的侵略企图已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作为清贵后裔,因抱着“不食周粟”之心,便在民国政府出任官职也不情愿的,更何况给日本人做事?说什么也要被人瞧不起。赵依凡的话,可谓正中要害,黄家风猛地一拍桌子:“什么话?反了!反了!家麒,你怎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