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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人的下午茶(22)

他做了,那就是——不说。

不说,就是让小李子冤死,就是与我同流合污。现在,不仅仅是我一个人在隐瞒真相,还有宜中。他知道了真相,却同样叮嘱我不要说,那么,他就成了共犯!他会恨我吗?

“宜中……”我无力地呼唤。

他不看我,疲惫地说:“你走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我的心沉下去,看着他,看着他,他和我相距只有一步,我伸出手,可是不敢拥抱他也不敢抚摸他。好容易拉近的一点点距离,忽然间就拉远了。这一刻的我们,仿佛隔海相望,遥不可及。

“宜中,让我陪陪你,好不好?”我软弱地央求着。

“不用。”他头也不抬,只是冷冷地再次叮嘱,“记住,什么也不要说。”

我彻底地崩溃了。

他恨我!他知道了妻子的惨死,却不能替她伸冤,而要帮我一起隐瞒真相。他对不起她,双重的对不起。是我逼他带上这样的枷锁,他恨我,他恨我!

宋宜中恨我!天哪,我用了十年的时间来等待他的爱,可是等到的,竟然是他的恨,天!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家的。

宋宜中恨我,宜中恨我,我爱了十年的大师兄在恨我!这个意念让我疯狂,心上像有千万虫子在咬啮。

我找到白芍,哭得喘不过气来:“姐,你陪我去自首好不好?我不能再隐瞒下去,我要去自首,去说出真相!”

“你疯了!”姐姐摇撼我,“白术,你在说什么?什么自首?你又没杀人犯科,说什么自首?你知不知道你自己在说些什么?”

我的失态使姐姐很不放心,更加不允许我去警察局说出真相。她甚至放下生意不理,专门请了假,押着我上了火车,去南方旅游。

我们去了云南,游丽江,蝴蝶谷,苍山洱海……曾经我对着宜中做过千百次的梦,现在由姐姐把这些梦想陪我实现。但是,有什么用呢?

在西安,有一个活生生的人死去了,而活着的人从此活在死人的阴影里。那里,是阳光照不到的地方。丽江的水再清,西双版纳的花朵再艳,又与我有什么关系呢?

每天晚上,我都照例会给宜中打一个电话。多半是不通,偶尔通了,他也不肯接。我们的距离,不只是西安和丽江那么远,而是远在天边。

后来,电话就再也没有打通过了。

倒是姐夫打来一个电话,他说,宜中失踪了。

姐姐小心地瞒住了消息不使我知道,仍然带着我到处逛。但我只是一具行尸走肉,被她牵着手,毫无兴味地漫游着,眼睛没有聚焦,谈话没有内容。

夜夜噩梦,不住地叫宜中的名字,或者狂喊“我不说”。

半个月后回到西安,妈妈看到我几乎认不出来,失笑说:“这是去旅游了,还是从军回来?”

我放下行李就要出门,姐姐知道我是要去找宜中,到了这时候,不得不告诉我实话,说宜中已经失踪,没有任何人知道他的去向。

我当时就发起狂来,大喊大叫着,只是一次次往门外冲。姐姐眼看拦不住,只得陪着我出门。从宋家找到诊所,最后又一起出现在小李子的娘家。

李家人见到我仍然仇恨不已,但毕竟已经闹了那么久,没有力气再闹,只是恶狠狠地诅咒:“姓宋的也许是死了,再不就被李子的魂儿

抓走了。你小心着,也不得好死!“

我随他们咒骂,没有一句反驳。

随便给我怎么样的惩罚都好,只要让我见到宜中。宜中,你在哪里?你怎么忍心就这样扔下我不顾?再大的灾难,再重的负担,让我们一起来面对好不好?你怎能再一次丢下我,孤零零生活在痛苦和思念中?

用尽各种办法,甚至报了警,登了寻人启事,只是得不到半点宋宜中的消息。

我关了美容院,开始一个城市一个城市地寻找,幻想着会在某个路口迎面和宜中相遇。

然而奇迹不属于我。

宜中就这样从我生命中消失了,如风掠过水面,不留痕迹。

每当我点燃香薰灯,就会想起小李子,烛光中总见她幽怨的眼神,仿佛在对我说:“为什么呢,我们两个一起失去了他?”

小李子死了,宜中走了,我们两个,一起失去了他。

香薰灯的烛光把我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投在对面的墙上,微微摇动。

从今往后,我是否要终生与影相伴?

被误读的虞美人

香薰灯的烛光把我的影子投在对面的墙上,灰色的,单薄的,微微摇动。

摇过了春花秋月,摇过了风朝雨夕,摇过了十年的相思与忏悔。

物华偷换,寒暑暗转,而影子,依然孤单。

影啊影,如果我失了心,没了爱,是不是也同你一样,只是无色的影子,或者,像影子失了光,失了形?又或者,我本来就不是一个完整的活生生的人,而只是做了宜中二十多年的影子,如今宜中走了,我便是影子没了光?

宜中,宜中,你是生是死,给我一个消息好不好?让我知道你在哪里?我不再闹你了,不再纠缠,不再逼你对我好,我只要知道你好就行了。宜中,你答应我,给我一封信,一个电话,让我知道你活着,你好好地活着,好不好啊宜中?

影子已经在墙上孤独地飘摇了十年了。

我已经不见宜中十年了。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宜中,他可还记得我?

也许他不再记得我,也许他又结了婚,有了孩子。都没关系,只要让我知道,他过得还好,我便满足。

十年里,妈妈终于等到了她的幸福,得以再婚。

对象并不是邢先生。

妈妈说:“爱一个人并不是生活中最重要的,得到一个人,才是真正的生活。”

对于爱情的抉择,妈妈一向比我有智慧。

姐姐的事业更加成功,并且像所有生意成功的人一样,开始向房地产发展。她是中国现代的郝思嘉,笃信不管什么样的时世,土地总是最坚实的。并且她和叶子臻一样,也开始有了搜集古董家具的嗜好,尤其对黄花梨木有特殊兴趣。

叶子臻夫妻俩和我都成了朋友,时有往来。有时候两个人吵了架,会前脚后脚地跑到花之韵来向我诉苦,要求评个公道。尤其胡司容,她在婚后开始发胖,并且喜欢发老公牢骚,每隔三句话就要喃喃地又似诅咒又似炫耀地扯一句“那个死鬼呀”,口角神情,像煞当年的小李子。她好像已经完全忘记了我和子臻曾经有过的婚姻生活,而把我只当作她自己的一位闺中密友。

不肯忘记的反而是叶子臻,他依然不甘寂寞地拈花惹草,但是不会再弄出婚外孕那样的大麻烦来。现在他已经很懂得处理妻子和情人的关系。有一次他对我说:“早知道感情游戏其实是这么周而复始的一种活动,当初就不该离开你。跑了一大圈,其实还是你最好。”

我温和地打断他:“那是因为你失去了我的缘故。其实真正最好的,应该是你真正得到的那个。”

道理很简单,只不过不是每个人都肯信服。

连我自己都不信,因为我也放弃了叶子臻,而苦苦地思念着宜中。

宜中,我是否永远地失去了你?

别墅的院子里种满了金银花,四季常青,它们时时刻刻提醒我宜中的存在。但是我看不到他也听不到他。

宜中一直都是个擅于逃避的人,但是这一次,未免逃得太彻底,彻底到残忍的地步。

可是我无法恨他。太爱一个人,就没办法恨得起来。

我在梦里走进宋宜中的家,看到他在床上沉睡,睡梦中还拧紧着眉,无限烦恼忧思。我轻轻替他抹开愁纹,眼泪一滴滴落下来。

醒来时,枕边湿湿的,说不出的冷。自己的手臂互抱,抱得再紧,也还是冷。

我知道,我和宜中,都无法走出小李子冤死的阴影。内疚和悔恨将伴随我们,到老,到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