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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都不是天使(人鬼情系列之五)(12)

“你结婚的时候是处女吗?”我问妈妈。

她很恼火,但压抑着怒气点了头:“是,你爸爸是我第一个男人。”

“现在呢?现在你有过多少男人?你数得清吗?”我再问。

这次母亲光火起来,指着门要我滚蛋。

我对她摇头:“妈妈,如果你真想让我成为一个淑女,自己就首先不该做悍妇。”

她被我气得笑起来,停了一会儿,神情疲惫地说:“曾经我想过要做一个男人的好妻子,但没有成功,于是,我只有做天下男人的情妇。”

要做天下男人的情妇。这是妈妈说的,也是她做的。

一直觉得妈妈在实质上比姥姥更像一个妓女。同样是出卖肉体换取实利,她做的,远远比八大胡同的真正妓女更加下贱。

可是媒体偏偏要树立这样的人做楷模。只要她自己赚钱的时候也记得分润他人,只要她逢年过节偶尔客串一下福利院义工,只要她每年依法纳税的同时没忘了缴付各种慈善捐款……

那么,她就是一个楷模。

从普通女工到十大企业家,她一路“睡”上去,色为媒,钱铺路,所向披靡。

我也活在黑白颠倒中。但比她磊落。

我把黑夜当成白天来过,在“夜天使”里做一个名副其实的歌妓。穿名牌服装,戴白金首饰,跟人聊天中文里夹着英文,间中优雅地持一杯红酒并准确地说出它的生产年份与出产地——当然,媒体对我们这种人也有一个美称,谓之“小资”。

所谓媒体,就是给不美丽的人和事册封美丽的名衔,而同时给一些无过错的人挑刺儿,直至他们完全分不清是非方向,只得像个傻子似的任媒体摆布。这叫时尚。

时尚的另一重意思是愤世嫉俗,是烟视媚行,是叛逆,以及残酷的青春——毋庸讳言,我全都做到了极致。

无奈的是,不管我有多么痛恨我的母亲,却不能改变她的血液在我身体里流淌这一事实。

我们的脸,一天比一天酷似,一样的似乎总也睁不开的大眼睛,一样的斜飞入鬓烟笼雾罩的细长眉毛,一样饱满润泽的樱桃唇,甚至一样的一笑左腮一个酒窝右腮一颗红痣。

每当对着镜子,我看到的都不仅是我自己,还有我所痛恨的母亲。

这是命运对我们母女最可怕的诅咒。

C

准备下山的时候我们遇到秦晋。

斯时薄暮冥冥,轻寒剪剪。我们交了船上岸,看到山间的野花开得正旺,那么多绚丽的颜色彼此冲撞而又无限和谐,那是再大胆的时装设计师也不敢混放到一起的颜色,然而在夕阳下,在春风里,它们怒放得如此张扬而自信。

→虹→桥→书→吧→

第22节:他问了我一个问题(6)

这便是自由。

秦晋在那烂漫山花间伫立,灰色的夹克衫于风中呼啦啦地张合,明明穿的是最新款的“耐克”运动装,然而看在眼里,总觉他一袭长衫,恍若从远古走来。

那一刻比任何一刻,都使我有种强烈的感觉:秦晋是一个旧时代的人,是从秦砖汉瓦的厅堂里走出来的,是兵马俑借尸还魂。

秦小姐挥着手叫他的名字。

秦晋回过头来,被西下的太阳照得眯起了眼睛,夕阳给他的头发镶了一道金边,英俊得让人心跳加速。

此后很多年,每当想起秦晋,映入我脑海中的便是这样一个夕阳武士的印象。

那晚残阳似血,空气中有种淡淡的腥甜的味道,秦晋走过来对我们说,夕颜刚才在山上晕倒,他已经将她背到山下,借了一家小酒馆的包间休息。现在,是特意上来通知我们的。

他把Shelly叫夕颜,这个细节令我不快。

“Shelly昏倒?”秦小姐叫起来,“划船的时候她还好好的,怎么会突然昏倒?”

秦晋摇摇头,眉宇间刻着一个“川”字:“我也不清楚。船划到湖中央,夕颜忽然说晕船。我们就靠了岸。上去才发现,那一片是墓地。本想穿过墓地找点水喝的,夕颜忽然指着一个墓碑叫:‘怎么会是这样?’就晕过去了。”

我们面面相觑,都觉莫名其妙。

找到那家小酒馆,夕颜已经醒了,唇青面白,呆呆地坐在角落里,好像刚刚哭过,脸上似有泪痕。

在夕颜的脸上,我看到了死亡的阴影。

我能够清楚地分辨死亡的味道,就像蝙蝠于黑暗中辨别障碍物,不是因为喜欢,而是因为敬畏。从小到大,追着死神的脚步跑过太多次,以至于凡是他老人家出现过的地方,我都可以准确地嗅出那种阴郁的晦暗的气息。

云家是个大家族,虽然活着的时候鸡犬之声相闻不相亲,但并非老死不相往来。

送葬是云家的大节目,约等于半个世纪前的云府午宴。所谓身后哀荣,亲属当然是希望场面越大越好,来宾越多越好,所以总是不厌其烦地惦念起每一个远亲近朋,一一发出邀请帖子去。

而姥姥向来逢请必到。

姥姥很在意这些葬礼,因为只有收到讣告的时候她才会想起,自己曾经是云府的一员。能以云家人的身份参加云家亲戚的葬礼,在她看来是一种身份的承认。

从三岁起,我便频繁地跟随姥姥出席各种葬礼,送走一个又一个血缘上的亲戚。其中有些人,是直到他们死的时候我才在殡仪馆瞻仰过一次遗容。可是仍然要遵从家族的礼数为其披麻戴孝,磕头致哀。

第一次看到死人从尸床上被投向炼尸炉时,我惊吓过度,狂叫起来,挣脱姥姥的手盲目地向前奔,两肋被大人抓住了,自己也不明白为了什么,拳打脚踢,一边受伤小兽般大声号叫着,一边仍疯狂地一次次奔向火炉。后来人们纷纷议论说不该让我来看送葬的,小孩子的眼睛太干净,八成是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中了邪……

那天晚上,我第一次在梦里梦见自己杀人。

后来,便频频地手起刀落,快意恩仇了。

再参加葬礼时,总有种恍惚的错觉,以为床上的人是被我在梦中亲手杀死的。我在暗中窥视着死者亲属的脸,在他们脸上辨识死亡的踪影,猜测他们是否已经窥破天机。

渐渐地,我只要看到一个人的脸,就可以猜到她是否死了亲人。

夕颜脸上的哀戚使我清晰地感觉到,她刚刚和死神碰过面,做了一场交易。

秦晋递给她一杯水,关切地问:“好点儿了吗?是中暑?还是贫血?”

“都不是。”夕颜摇摇头,无助地望着我们,神情恍惚,“我看到了我爸爸。”

“你爸爸?”秦小姐又叫起来,“你在什么地方看到你爸爸了?”

“在墓园。我看到爸爸的碑。林大志之墓。我不知道爸爸原来已经死了,还葬在那儿。”

“你爸爸叫林大志?他死没死你都不知道?”我们更加奇怪,怪不可言,“会不会只是重名?”

◇虹◇桥◇书◇吧◇

第23节:他问了我一个问题(7)

“不会的,墓碑上写着生卒年月日,是我爸爸的生辰。同名同姓又同时出生,怎么可能那么巧呢?”

“你爸爸在梅州?怎么从来没来看过你。”

“我已经八年没有见过他了。”夕颜神情惨淡,凄然摇头:“我和妈妈只知道他来了梅州……我来梅州,就是为了找他……大学一毕业就来了,放弃分配,来到‘夜天使’,就是为了找他……”

仿佛有风吹过。

我忽然感到背上发冷——大太阳底下,一场没有预期的郊游,好好地划着船,忽然觉得头晕。被迫上岸,却发现那里有一座父亲的坟。而那父亲,已经失踪了八年……

这样的故事,是生活中真实的发生吗?

难道一切是冤魂引路?

这阴冷的意外使我们的泮坑之游草草结束了。

回去的路上,我一直发着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