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畜生道(10)

他在离开东宫的时候对我说,热孝不祥之身,不敢祸主,孝期之内,唯书信聊以相告。

玄衣是认真的,他觉得自己有孝在身,怕不吉利,冲撞了我,他这么说,我自然是不干的,但是我也知道他极守礼法,性子自持,当下立刻想了对策,反正我年纪小,就立刻不要脸的扭股糖一样扑到他怀里撒娇,一叠声的叫他幼常幼常,那我可不可以去你家?

他板起脸说不行,我就踮着脚尖挂在他脖子上,可怜兮兮的看他,也不说话,看着看着,我就看到他漆黑的眸子一点点温柔起来。

他的整个眼睛里只有我。

我最喜欢被他这么看,干脆伸直手臂,拿头去蹭他的颈子,他对我说,白龙鱼服可不好,算了,还是臣到东宫来吧。

于是,他差不多三四个月进一次宫,一次待二三个时辰,就告退而出,我虽然不舍,但是也知道最好不要勉强他。

今天,我就想见他。

我本可以宣他到北宫,但是我没有,我想见他,立刻。

我从长门宫离开,令舆轿去向燕府。

到了燕家,我只说是玄衣的朋友,玄衣的侍从出来,认出我来,骇得愣在当地,我也不多说,不让他通报,就让他领我去玄衣的院子。

我看到了一大片一大片,盛放到无法无天,仿佛燃烧着的火焰一般的梨花。

宫苑里没有成片的梨花,只有几株,于是我的记忆里,这是一种清妍娇嫩的花朵,我没有想到,当它这般铺天盖地席卷而来的时候,陡然有了一种凛然的庄严繁盛。

而比这片梨花更加凛然的,是我想见的那个人。

少年身姿笔直,手提长锋,剑如秋水,三尺照影。

我想见的那个人,正在树下。

我看他的时候,刚好他一路剑法走完,收势凝气,有风微微吹过,花瓣无声飘落,象雪一样落在他的肩上发上,然后,他像是和我灵魂相通一般,向我的方向看来。

十六岁的少年,头上是朗朗白日,如焰梨花,眸子漆黑,宛若琉璃,纯净无垢,他眼里只有我一个人倒映。

他很惊讶的看着我,皱起了眉头,似乎要责备我这般轻举妄动,但是嘴唇张了一下,他慢慢的,无奈的,温柔微笑。

长剑还鞘,放在一旁,他走到我面前,伸手拂去我头上的落花,对我说,这么大人了,花落在头上都不知道弄掉。

我想还嘴,说你还不是满头花瓣,但是不知为何,没有说出来,只轻轻哼了一声。

他把我带到屋里,让我坐下,问我他刚才的剑法如何?

说实话,我没仔细看,但是玄衣的剑法,一定是好的,我用力点头,款款而谈,最后说得玄衣都乐了,他说我这套剑法收尾哪里有回腰?我娇纵起来,说一定有,他大笑,温柔看我,说好,殿下说有就有。

我伸手去抓他的手,他掌心里全是练剑的茧子,看起来,这快一年的时间,他日日练剑。

他之前只粗浅的学过一点功夫,这个年岁重新学武,何等辛苦可想而知,我刚才粗略的扫过一眼他的剑法,章法俱在,灵动轻捷,显然已入了境界,就可以想象,他付出了怎样的努力。

我心疼,喃喃说,你这何必呢?

他却笑,看着我的漆黑眼睛温柔坚定。

“我想陪在你身边,守护你。”

他这么说的时候,声音喑哑,我知道,他是想起了李宫正的事情——他亲眼见到我曾如何接近死亡,他大概就是从那时候起,打定主意要勤练武艺的吧?

没有用敬称,他说完,起身在我脚边单膝跪下,由上而下的仰望着我。

玄衣的声音象风一样柔和。

“殿下必会是旷世明君,玄衣庸弱无能,只希望以一身一剑,护我大赵万里河山,拱卫殿下所治之盛世百代。”

他说,此身惟愿粉身碎骨,以报君恩。

这是他的愿望。

我怔怔的看他。

若我是皇帝,我是明君,他就会一直在我身边,只看我一个人,只对我一个人好,对我一个人笑,是我……一个人的。

我伸手,抱住他的脖子,弯下腰去,脸颊贴着他的脸颊。

我说的话和他之前的话毫无关系,我说,我好想你,玄衣,我好想你。

他轻轻叹息,揪着半跪的姿态,拥我入怀。

他几乎有些羞怯,轻轻的在我耳边说,我也想你……

我嗯了一声,满足的在他怀里闭上了眼睛。

14、第十三章

隆兴十六年四月十一,是我十三岁的生日。

我收到了三样让我心花怒放的生日礼物。

一样是玄衣送了我一枚扣着玉璧,温润无瑕的同心结,说这是他母亲留给他最珍贵的遗物。

我知道这其实是我母后赐下的,但是我依然收得无比开心,笑得简直见牙不见脸。

他把最珍贵的东西送了我当礼物,我知道他一片心意,足以。

第二样是父亲在我生日那天,为我加冠。

礼制是男子二十而弱冠,但是从前朝开始,太子的加冠年龄就层次不齐,前朝最早有九岁在父亲临死前受了冠的太子,也有三十岁了才被讨厌自己的父皇不得不加冠的太子,我十三岁加冠,倒也算靠谱。

我的冠礼异常隆重盛大,我在冠礼上获得了一个字,子垣。

子垣子垣,紫微垣。

紫微垣居于北天正中,五宫之中宫,为天帝之居,掌天神运动,阴阳开合,配做我的字。

加冠赋字,证明我已成年,父亲下旨,于御座之侧,为我添座,从此之后,我可以与九卿诸臣坐论朝纲,如父亲出征或巡游,我就代父监国,行使权柄。

我可以自行任命五品以下东宫官署,每逢初一,所有臣工要入东宫朝拜行礼。

从今天开始,我真正的成为了这个帝国仅次于父亲的权力者。

第三个礼物也十分不错。

在我生日这一天,当我在含章殿上跪倒受冠的时候,张夫人,在长门宫自缢而死。

这个女人,在彻底无望之后,选择了自己结束自己的生命。

——确实,和被做成人彘的戚夫人相比,可以从容自缢,是很不错的死法了。

这并不出乎我的意料,毕竟,她是一个某种意义上从容自持的女子。

我没想到的是,在自缢之前,她做了一件事。

她试图扼死长华。

她把那个孩子压在锦被里,用力的掐住他的脖子,直到他再也不会哭着叫母妃,直到他唇角溢出鲜红的血沫,直到他慢慢的停止挣扎。

她很清楚,她的孩子若还活着,将会遭遇到什么。

那么,不如亲手带他走,让长华黄泉路上可以依偎在母亲的怀抱里,不怕冰冷。

但是,她没想到的是,一个养尊处优,生长优容的女子,并没有足够的,杀死一个孩子的力量。

于是,我那个弟弟睁开眼睛,看到的就是母亲悬挂在房梁上,吐出舌头,狰狞的面容。

我心底愉悦,大笑出声。

父亲为此异常不悦,他嘟囔着说,要死也选个别的日子嘛,这大喜的日子……真是晦气。

我心情好得很,不断劝他,他最后也隐隐约约开心了一点,扶着额头叹了几口气,最后挥挥手,对我说,反正现在后宫没有能养育皇子们的主位,不如这样,干脆把所有的弟弟们都扔到我的东宫,让我来养。

我略一思索,就明白了父亲的意思。

现在所有弟弟都是庶人,放到我这里来教养,让他们离了可能会心怀怨恨的母亲族人,我立威立恩都好说。

我点点头,嗯了一声,忽然又想想不对,问了一句,包括长华么?

父亲在座上抬起眼,一双眼敏锐的看着我,他似乎思量了很久,才慢慢开口:“皇家棠棣盛放才好,皇家子弟,最重要的不是才能,而是驯顺雍容,若是等我百年之后祸起萧墙,于你我死后声名,总是不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