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畜生道(9)

这是我父亲第一次见到玄衣,他的长子。

没有什么父爱迸发,也没有什么多看一眼,父亲匆匆从他手里把我抱了过去,就再没多看跪在脚下的玄衣一眼。

那一整夜我都一会儿醒一会儿睡,醒了的时候就睁着眼睛哭,睡了的时候就闭着眼睛哭,父亲一点办法都没有,直到第二天早上,我头疼疼醒,才看到父亲一身上朝的衮服都没来得及换,佝偻着背,在屏风外面,小心翼翼的看着侍女给我煮茶。

我头疼欲裂,听到父亲极小声的叮嘱侍女,说我昨天哭得太惨,今早起来一定头疼,要多放些姜丝提神,又说我口重,茱萸可以多放一些。

我听着听着,拿手背掩住了脸,眼泪又流了下来。

静静的哭了一会儿,我把脸擦干净,用被子把自己裹起来,慢慢蹭到外面,父亲听到脚步声,回过头看我,我看到他眼底全是血丝。

我没说话,他也没说话,我走过去,坐在他旁边,捧起茶来喝,他也捧了一碗,慢慢拿勺子搅着,过了一会儿,他才干巴巴的说:“我会追封宫正为奉圣夫人。”

“嗯。”

“她的儿子也会给予相应的官位。”

“嗯。”

然后就是我们父子长久的沉默。

最后,喝完了粥,我放下碗,对父亲颔首,我说:“我宫里还有事情要处理,爹你好好休息一下,我先走了。”

他看着我,眼底有些许担心,最终还是点了点头,让我离开。

我只字未提到底是谁刺杀我的事情。

其实我也巴不得父亲不追究这件事。

因为,我要自己报仇。

内宫外男不得擅入,我知道他昨天半夜又回了太子官署,结果出乎我的意料,回到北宫,玄衣没有在宫门口等我。

平常我是一定要不高兴跑去追问的,但是今天我没有这个精神,干脆的回了寝殿。

因为我还要处理李宫正的丧葬事宜。

把该做的事情都做了,亲自写了给李宫正的死后追赐,我把所有宫女都赶出去,伏在榻上昏昏沉沉的又睡了一下,醒来,召见宫正家人等等——我必须把自己所有的时间填满,不然当我习惯性的向身侧看去,看不到那道慈祥身影的时候,我怕我会号啕大哭。

就这样,我这几天都过得忙忙碌碌,而这件事在父亲一力压制之下,悄无声息的湮灭。

死了一个宫正而言,对朝局会有什么影响呢?所有人看的,还是后宫之中那一场腥风血雨。

六月初九,对于张夫人的处置,终于下来。

她被贬为保林,长华被贬为敬亭侯。

如果是之前,我肯定会疑惑为什么爹要这么做,明明张氏是主谋,却比其他人处罚都要轻?我现在却明白了,这不过是集中仇恨,其他折损过多的家族,都会把怨恨集中在虽为主犯,却罚得比较轻的张氏身上。

我知道,张家的末日到了。

六月十三,父亲下令,再度命张瑜上京折辩,张瑜再辞。

六月二十八,父亲三诏,张瑜又辞。

至十月十七,父亲下诏十八道,张瑜都不曾入京。

父亲不再下诏,而张瑜却陷入疑神疑鬼的深渊。

他疯狂的招兵买马,横征暴敛,高价收购马匹,铸造兵器,父亲不动声色,只把朝中所有张氏的余党全部清除干净。

终于,隆兴十六年的二月,张瑜举兵谋反——

而可笑的是,就在他的军队还没有踏出金城,他就被自己的族兄张衡范砍下了首级,一路快马加鞭,直入京城,我父亲的案上。

——他在这个帝国里最后的隐忧,就此拔除。

张瑜首级送入京城的那天,是三月十二,距离我的十三岁生日还有不到一个月的时间,父亲唤我入宫,让我看那个放在桶里,拿石灰腌过的首级。

我本以为我会害怕,结果,看到那个狰狞的首级时,我心底平静,无风无波。

我确然是陆家的子弟,我身上确然是流着父亲杀敌百万,伏尸千里的血脉。

我这么想着,弯起唇角。

我离开未央宫,施施然的去了长门宫。

我去了,那个昔日艳冠后宫的女子,素面素衣,却依旧高华——我真心觉得,若是张瑜和她换一下性别身份,有她这份魄力气度,说不定我父亲为了对付张家,头还是要疼上一疼。

她向我施礼,弯腰的时候一头长发直垂地面。

她说,妾终要一死,长华卑弱幼小,何其无辜,不敢望殿下善待,只求以庶人之身,度过余生。

我只是慢慢的笑,并不说话。

她得不到我一点回答,她慢慢抬头看我,眼底一点一点,涌起一层绝望的神色。

我笑得越发开心。

我慢悠悠的向她伸出左手,一根一根把指头压下去。

“第一次,我四岁那年,你父亲唆使御史上书立还未入宫的你为后,这本没什么,奈何你贬低我的母亲,说她出身寒微,为中宫主,帝王不弃糟糠之德,即已身故,应立世家女为后。”

她的面色也灰败了下去。

“第二次,我五岁那年,你父亲唆使大长秋上书,以奢靡故,削减我母亲的祭祀仪式,甚至于削减陵园陪葬。”

“第三次,我六岁那年,长华出生,你试图毒杀我。”

我一桩一桩的数,心下无限快意:“……第十次,去年五月,你遣刺客入东宫……你杀了我的宫正。好,我宽宏大量,其他事情我都不和你计较,我只问你,杀我宫正,若是你是我,你饶是不饶?”

13、第十二章

她美丽面孔上毫无血色,嘴唇微微颤抖,绝望的看着我。

我心底涌上的,是残酷而毫无怜悯的快意。

我对她轻柔的说,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我斜靠在榻上,饶有兴致看她。

她是我掌中逃脱不了的玩偶,我愿意什么时候撕毁,就什么时候撕毁。

我托腮看她,正打算给她最后一击,忽然有个小小身影斜刺里冲了进来,张开手臂,站在张氏面前,颤声对我喝道:“你要干什么?!不许欺负我母妃!”

是长华。

他快到我胸口高,他长得象他母亲,一张面孔极其精致秀丽,现在横眉立目,挡在他母亲面前,却紧张得浑身都在发抖,声音发颤。

怎么说呢,像只……我可以一把捏死的小狗。

我用手掩着面孔,愉悦的低低笑着,走下座位,一把推开长华,小孩被我推得一个趔趄,哭都来不及,在地上滚了一转,立刻连滚带爬,摸到母亲脚边,我一脚踢开,他撞到柱子上,又落下地面,小兽一样呜咽一声,蜷起身子缩成一小团,眼泪流出来,叫着母妃母妃,又咳又呛,嘴角漫漫泌出来一丝血线。

哪个母亲受得这般折磨?张夫人向自己的孩子扑去,却被我一把抓住,她娇小可人,养尊处优,哪里敌得过一个每日习武,十三岁少年的力气?张夫人一跤跌倒在我脚下,她也不管不顾,伸手去够长华,却被我悠闲的一脚踏住裙摆,动弹不得。

我俯下身子,微笑。

她不再动弹,抬头看我,一张绝代风华的面孔惨白如雪。

“可知戚姬下场?”我贴在她耳边,轻柔低语,然后满意微笑,转身离开。

我甚至都不用看她的表情。

我扬长而去。

我从来不是个多善良的人,我只对自己喜欢的人好。

娘和李宫正都离世了,这个世界上,现在可以让我对他好的人,只剩下玄衣和父亲。

我现在,只想去见玄衣。

去年五月刚过,玄衣嫡母去世,他为母守丧,丁忧三年,退出东宫。

其实就算是为亲生父母守孝,大部分人也就开头几个月认真遵守,再长久一点,可真没多少人守得住。

但是玄衣是个死心眼,不管那个女人生前如何苛待他,在他这里,都是养育了他的嫡母,他尽心尽力,守着孝子本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