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畜生道(8)

我说出来,父亲大感欣慰,我觉得只觉得浑身冷汗。

帝王心术,我差之太远。

我从未央宫退出,四月十九,父亲兴大狱,共五百二十六人下狱,其中朝官一百二十四人。

五月初七,张瑜附表请罪,我父亲令他上京谢罪,剧辞不就。

五月二十二,父亲下诏,令六妃皆贬为宫人,退居长门宫。所出皇三子至皇八子,皆贬为庶人。其在朝父兄,或致仕,或降级,或贬谪出京。

而就在这时候,五月二十九,我的宫里面发生了一件大事。

李宫正死了。

她死在我的寝宫,一剑穿胸,伤口上有残毒,见血封喉。

——应该死的本来是我,或者说,我应该也死去。

11、第十章

李宫正死的那天,我从父亲的宫里退下来,没有回寝宫,直接去了玄衣那里。

李宫正疼我,对我经常夜宿在玄衣这边的事睁一眼闭一眼,掩饰得很好,别人都不知道。

玄衣喜欢吃味道清淡的东西,我特意从宫里包了马蹄糕出来,留了一份给宫正,另外一份,我和玄衣两个人躲在榻上,一人手里半包,一边小声说话,一边吃着。

玄衣跟我说他想学武,我不以为然,舔舔指头,说你已经过了习武最好的岁数,不过练套拳法健身也是好的。

玄衣没有立刻回答,过了一会儿,他把手里还剩的半块马蹄糕给我,他对我说,我想保护殿下。

我愣了,手里的糕点差点掉到被子上。

他怕我着凉,把被子从旁边拖起来,紧紧的裹在我身上,只让我一个头露在外面,才露出了一个笑脸。

玄衣很少笑,但是笑起来的样子却比任何人都好看。

他端正了姿态,跪坐在榻上,双手按在膝上。

他今年十六岁,已经有了成人的姿态,虽然一贯的单薄,眉宇间已经有了毅气。

他向我颔首,对我说:“君恩如海,唯粉身碎骨以报万一。”

我知道,他是当真的。

我长到这么大,有无数人在我面前这样说过,但是我知道,只有玄衣,不是因为我的身份,而是因为我对他好。

他的价值观简单明确,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他从不抱怨,从不奢求。

其实我一直觉得,如果他不是我哥哥,就是个普通的庶民,这么平平安安的过一辈子,才符合他的性格。

但是,我把他生生拖入了这个帝国的衷心。

我心底热了起来,不禁扑到他身边,刚抓着他的手要说什么,我忽然心底巨震——我似乎隐隐约约听到一声凄厉的惨叫。

我看向玄衣,玄衣也看我,显然他也听到,但他反应比我快,一把把我推向床内,一床锦被把我遮了个严严实实,随即抓起床边我的外袍套在身上,我终于反应过来,去拉他的衣角,玄衣对我道了一声别出声,举步上前,吹袭油灯,抓了墙上悬的长剑,警惕的在门侧矮下身子,屏住呼吸——

院子里脚步声纷沓,我听到我的贴身侍卫呼唤我的声音。

他们似乎急于找到我,玄衣向我比了个手势,他把剑一收,若无其事的开门出去,问外面怎么了,我窝在被子里,隐隐约约听到寝宫、刺客几个字。

……原来是刺客。

我打了个哈欠,反而放松了。

我得说,刺客这东西,一年不遭遇个一两次,你都不好意思和人说话。

剩下的都交给玄衣去打理好了。我眯起眼睛,开始昏昏欲睡起来,忽然,宫正两个字传入我的耳中——

我浑身一个机灵,掀开被子冲了出去,一刹那,玄衣转头看我,眼睛睁大,漆黑温润的眸子里,渗出一线绝望。

——那不是对他自己,是对我。

我想问他宫正怎么了,但是我开阖了几下嘴唇,我发现我说不出来。

我浑身发冷,玄衣来牵我的手,他刚唤了一声殿下,我一把甩开,向我的寝宫飞奔而去!

有风从耳边呼啸而过,我心跳得飞快,许多杂乱无章的镜头一一从脑海里飞掠而过。

有什么不好的事情,我知道。

我的寝宫灯火通明,有按着剑的侍卫来回呵斥吓哭的宫人。

我忽然停住脚步。

我不敢进去。

我隐隐约约知道发生了什么,我忽然发起抖来,有侍卫看到我,只听轰然一声,庭院里黑压压一片带剑甲士向我低头行礼,我手指开始发冷,有侍卫长出面,单膝点地,跪在我的面前。

我看到他嘴唇一张一阖,但是我听不到他在说什么。

我觉得天气怎么变得这么冷,让我一点一点的,浑身冰凉。

然后我忽然被人从后面抱住,我嗅到了玄衣身上的味道,他的手掩住我的眼睛,急促的呼吸喷到我的颈子上,我暖和了一下,随即越发冰冷。

我迟钝的听觉,终于开始反应,一点点的,把侍卫长的回话传入了我的脑海。

他告诉我,我寝宫遭刺客潜入,宫正罹难——

我眼前一片漆黑,只有从玄衣指缝中漏出来的一点点庭燎火光如同碎金乱撒。

我浑身上下就象被人拔了骨头一样虚脱下来,我轻声跟玄衣说,我没事儿,拨开他,慢慢的,一步一步朝寝宫走去。

我觉得一刹那世界都是虚的,我脚底下像是踩着了什么,又象什么都没踩着,虚虚浮浮的,有人上来搀,我也不说话,全部推开,在看到寝殿中那道横躺于地的尸体的一瞬间,我眼前一黑。

我抓住了旁边的玄衣,才没有倒下去,我异常用力,我耳中听到布帛被扯裂的声音、皮肉被划开的轻响,新鲜的血腥味和李宫正的血气混合翻涌,涌入我的鼻端。

玄衣惶急的再度遮蔽了我的眼睛,他的声音在我耳边回想,几乎是恳求。

他说,殿下,不要看,殿下不要看……

他象只鹦鹉一样,拙嘴笨舌,只会干巴巴翻来覆去来回说这几个字,这次,我终于没有拨掉他的手。

有温热的液体,从他的手掌下滚落。

我知道,我再也见不到会打我屁股拧我耳朵罚我抄书,教训我要做个好孩子的李宫正了。

整个寝宫众人寂静,只有玄衣干巴巴的安慰和我轻轻的抽噎回响。

过了许久,我轻轻的说,我想看……

玄衣犹豫了一下,慢慢松开手,轻轻的,轻轻的,牵起了我的手,向前走去。

李宫正躺在我的榻前,她双手成拳,双目圆睁,手心里犹自还有一角碎布,怕是从刺客身上撕下的。

她毒伤交相发作而死,死相狰狞,脸色铁青,我却不怕。

我慢慢伸手,轻轻把她脸上的发丝抿向一边,又把她头上的簪子扶正——她最讲究仪容端正,即便死后,也定然不愿意让别人看到她衣冠不整。

我转头看向玄衣,眨了眨眼,泪水又流出来。

我对他说,玄衣,李嬷嬷死了。她不在了。

他看着我,一张面孔苍白,最终,他向我伸手,把我抱在了怀里。

“我陪着您……我陪着您……到死都陪着您……”

嗯,我应了一声,乖顺的把头靠在他的肩上,闭上了眼睛。

12、第十一章

李宫正是因我而死的。

我知道。

她守在没有我的寝宫,代替我而死去。

凶手是谁,我也知道。

——这个时候,能从刺杀我这件事情里拿到最大好处的,不是被贬为庶民的六妃,而是张夫人。

现在这个时机,对于张夫人的处置还没有下来,她和她的儿子都还是这个宫廷中除我和父亲之外地位最高的,若我这时候死了,无论如何,父亲只能从我剩下的弟弟中选择一个继承人——那么她的儿子希望最大。

而且,只有她有能力做得到。

父亲当然听说我这边的事情,他半夜开了宫钥,把我招进宫去。

我当时哭得昏昏沉沉,意识都不太清醒,抓着玄衣不放,结果玄衣也跟我一起进了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