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畜生道(7)

但是我今年才十一岁,没得什么重要消息需要先到我这里来,再加上新年,人心浮动,往年录事最多待个半天就各自跑回家了。

但是玄衣却会规规矩矩的坐在这里,规规矩矩的按照宫例,节录奏章事宜——那其实都是一堆年前就堆下的恭贺新春的折子,往年都没有人节录的。

我在门口打望了一会儿就冲进去,刚要脱皮裘,看我进来,玄衣连忙阻止,说屋内寒冷,小心着凉。

我一看,果然熏笼中已经没有炭了。、

我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新年期间,柴炭局知道这帮录事都不会认真值班,发给的炭火也就意思意思,不会每天都分,结果碰上玄衣这么个认真的,便要挨冻。

我心中恼怒,玄衣从怀里拿出一个怀里,塞到我手里,低声道:“是我用炭太狠了些,害殿下着凉。”

我被他梗了一下,觉得和他说这些都白费,就拖了他去我的寝宫。

我的寝宫暖融融的,我踢掉靴子,快活的扑到锦被里打滚,玄衣也把厚厚的棉袍脱掉,里面是半新不旧的一件灰色的夹袍,是宫里发下的例袍,统一尺寸,他身材修长而单薄,穿起来就空荡荡的。

我用力拍身边的床,让他上来,玄衣不肯,我就打着滚在床上说冷,他要唤人进来,我说不要。宫正不在,反正我小,任性撒气,为所欲为,毫无压力。

最后玄衣无奈,和我同床,我非常高兴,八爪鱼一样抱住玄衣,在床上滚来滚去,他被我滚得头晕,只好揽着我肩膀,把我定在他怀里。

我在他怀里伸直身体,反手抱住了他,我们头抵着头,他忽然小声笑起来。

帐外烛光朦胧,他笑开了眉眼,分外显出一段隽永的清雅,我忽然有点脸红,问他为什么笑,他很是满足的把头抵在我颈窝,说谢谢我,拜我所赐,他这次回家,嫡母让他入门,还倒了茶给他。

他是真的很高兴,我只觉得……可怜。

他求而不得的一切,我生来即有。

我心里模模糊糊的想,他被暖气一蒸,困乏起来,小小的蜷成一团,说的话也开始语无伦次起来。

他说他已经看好了墓地,碑也看好了,小小的,石料虽不是特别好,但是很好看,清明前就能筑好。

他说,娘,我能给你上坟了。

他这么说的时候,非常开心的样子,闭着眼,面孔上一线润红。

我无法可想,只能紧紧的抱住他。

10、第九章

这年七月,他满十五岁,因为出仕的缘故,算是成人,于燕家举行了一个小小的加冠礼,得了一个字,按照燕家伯仲叔季的排行,叫幼常。

他非常开心,比我准备给他的生日礼物还要开心。

我送他的礼物是让他充任太子舍人,正八品官位,俸禄二百石。

父亲说得对,他还小,不宜职位过高。

我对他好,应当掩人耳目,悄悄进行。

时间过得飞快,这年秋天,收割的时候,西边爆发了战争。

今年五月,凉国公张茂,也就是张夫人的父亲病故,接位的是世子张瑜,他有个同母弟,叫张焕,勇武过人,素来被张茂疼爱,骄横妄为,素来不把兄长看在眼里,这下兄长接位,张焕只得了个乡伯的封号,十分不满。

这时恰逢西戎王病危,左右贤王兄弟争位,右贤王不敌,逃入云通关,率残部向驻守在那里的张焕投降。

张焕大喜过望,收留了右贤王,结果西戎新王举兵来攻,他大意中计,折损了三万余名精兵,西戎围了云通关,张焕惊惧,杀了右贤王,把人头送出城去,结果这可给了新王发难的由头,他扬言给兄弟报仇,十万骑兵直杀云通关!

云通关破,张焕战死,张瑜率兵死守金城,西戎王围攻十二昼夜不克,遂劫掠一番而去。

这一次,张家折大将十一人,死伤五万余士兵,元气大伤。

云通关大败的消息传回京城,朝野震动,民间哗然惊惧,我却分明看到父亲在御座上一丝浅笑。

终于让他逮到了,动摇张家的机会。

山雨欲来。

我告诫东宫所有的人,勿言勿动勿问勿探。

这样紧要时候,一定要蛰伏起来,伺机而动。

李宫正杖死了几个乱传谣言和向外通报消息的宫女侍从,东宫整个整肃起来,我非常满意。

我虽然知道以玄衣的谨小慎微,绝不需要我来叮嘱,但我还是特意嘱咐,他心领神会,连和燕家的联系都暂时中断。

果不其然,隆兴十五年四月十三,我刚过完十二岁生日,未央宫中爆发了开国以来第一桩巫蛊案。

有宫女投案,说明光宫内有人行巫蛊诅咒——

四月十四,我父亲令后宫所有妃嫔前往长秋宫为母亲上香,同时搜检后宫,张夫人处启出草人符马等共三十一件,明光宫内一应侍卫收监,张夫人移宫至甘泉宫——

四月十五日,明光宫宫正供张夫人诅咒皇帝,从张夫人卧内暗格启出咒具十九件——

四月十六日,明光宫宫女供徐婕妤、韩美人等六妃同谋,即刻搜检,从六妃处检出八件,六妃全部下掖庭候审——

四月十七日,关于巫蛊案,上谕明发。

满朝死寂。

这次事件,牵扯太广,六妃都是朝中世家,膝下均有子女,而前朝几乎可说是亡在了巫蛊案里,前车之鉴犹在,怨不得这些牵扯进去的人揣揣不安不能自已。

我的东宫这几天几乎要被上门的人踏破,各种打探消息等等。

我有先见之明,之前立威,私下没有一个人敢嚼一点舌头,所有人我都见,反正我十二岁,大家表面上都当我是盘菜,实际上都看我象供桌上的猪头,也就装装样子。

我对所有人都笑,在宝座上踢踢踏踏,反正有人乐得表演,我有什么好拒绝的。

四月十八,父亲把我抓到未央宫,问我有什么看法,

我挥挥袖子,说这事儿您打算高高举起轻轻放下的,还问我干吗。

我爹乐了,问我为什么这么想。

我笑了一下,悠闲的拿指尖捻了一点旁边小碟里切好的橘皮丝,又取了一点葱丝姜丝,丢了一些到面前热腾腾还冒泡的茶里:“因为张夫人压根就没有行巫蛊之事吧?”

小小一间偏殿里只有我和父亲,他听了我这话,不禁兴味盎然,示意我说下去。

“……这种事情用点脑子,想都知道嘛,真要弄巫蛊,第一,张夫人干吗不选在张家势力最盛,我年纪还幼的时候呢?选在家族式微的时候,且不说历朝历代,从未又巫蛊奏效的事例,好,算她真成了,家族衰微能顶什么用?第二,她脑子要多坏,才能咒您呢,您过世了我登基,她处境更糟糕好不好?”

父亲听了摸摸下巴,表情有些悻悻然。

我喝了口茶,皱着眉头又加了点茱萸进去,才慢条斯理的继续说下去:“第三,我只听说过巫蛊是自己一个人弄的,还真没听说拉帮搞。”说到这里,我肃然一惊,飞速抬头,面上阴晴不定的看着父亲,父亲很享受的欣赏我终于有所了悟的脸,勾唇一笑。

我浑身一凉。

——我果然还太小。

我到这里为止,在父亲的诱导下,终于明白了整个巫蛊案的核心。

这六名被牵扯进来的妃子,她们生育了我三弟以下,所有的弟弟。

父亲根本没打算严惩她们。

父亲想要让这六个妃子以及她们背后的世家认为,是张氏于巫蛊案中为了减免自身,胡乱攀咬,把他们都拖下水,这样几个家族肯定恨透张家,张家若想在朝局中再搅什么风浪,难上加难。

我这么顺着思路说了,父亲只是颔首,并不说话。

我继续绞尽脑汁的想,手里的茶喝了两碗,肚皮撑得圆鼓鼓的,我终于又想透一层。

这件事上,作恶是张夫人,恩赦是父亲,而父亲想必是不会让那六位妃子彻底和巫蛊案撇清关系,他会特赦加恩,但是,我所有的弟弟们,他们的母亲都将背负上巫蛊的罪名,这就给我留了一个活头,日后我登基,想把他们搓扁捏圆加罪加恩,都在我一语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