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畜生道(6)

他唇畔有一丝极浅的温软笑意,越发显出他白皙面孔玉石一般温润。

我在窗畔踮着脚尖,心里模模糊糊的想,他来了我东宫之后,整个人给人的感觉是,终于渐渐的知道喜怒哀乐,终于不复第一次见面时那般单薄如纸,命若游丝。

我心里好奇,不知道他在写些什么,这么开心。我觉得虽然多半是眉生,但是还是禁不住用力攀在窗棂上,向里看去。

不期然,雪白纸张上笨拙而又能看出来努力痕迹的长宁二字落入我眼底。

倏忽有风,吹动我帽上缨穗,将一案纸张拂了满地,一刹那雪白墨黑,数百张宣纸上,密密麻麻,全是长宁。

我忽然想起,我告诉他,我名为长宁的时候,他垂下眼睫,低声说,长安永宁,臣也惟愿殿下如此。

当时他声音温润,有一点点祈愿的味道。

有写满我名字的纸飞过窗棂,他伸手去抓,终于看到了我,楞了一楞,面孔上有稍许羞怯,最终是温润一笑。

他唤了我一声殿下,我忽然想听听,他唤我长宁。

把眉生长宁两个名字练好,他就不再花太多时间练字了,我倒也无所谓,只问他为什么,他回答,若是自小习字读书,那么现在自有闲暇把字迹练好,但是他十四岁从头学起,只能拼命苦读,没有多余的时间来练字,只够揣摸字帖,在每日默书的时候,认真恭谨,把字尽量练好。

我听了开心,心底暗道一声,我这哥哥却是懂得取舍的。

我其实一直有一桩隐忧,就是我生怕玄衣不懂取舍。

像他这样一直被家族虐待,处于被整个家族忽视地位的人,大多容易惊惧,容易惊惧,没有安全感,就会想把什么都握在掌心,想拥有所有放到自己面前的东西。

玄衣没有。

我把心里所想给他说了,他只笑了笑,说母亲当年告诫过他,人应知本分,一双手就那么大,能握住的东西就那些,不去要自己握不住的,不去拿自己不该拿的,只要对自己最重要的,才是安身立命之道。

这么说的时候,我正被他抱膝上,教他习字诵书。

玄衣个子高挑,十四五岁的年纪已是成人仿佛的身高,他屋里所有都是成人尺寸,坐在绣墩上我够不着,所以第一次教他写字的时候我挑拣很久,选择了一个一点都不累的姿——蹲在绣墩上。

玄衣当时嘴角抽了抽,最后,几番尝试下来,我们决定,他抱着我我拿着书好了……

我其实很难抱的。宫正说我小时候只肯被娘抱,现在长大了,我连宫正都不肯让她抱,但是,我很喜欢被玄衣抱。

玄衣体格单薄,但是,很温暖。

我不知为何,就是喜欢在他怀里。

有的时候,为了多在他怀里待一会儿,我会故意挑他的刺,让他多诵几遍,让他多写些字,只为了他浅淡呼吸能从我头顶落下。

玄衣并不算个特别聪慧的人,当然,我觉得这是对比我而言,我自小聪明,不是大臣夸的也不是我自夸——我觉得一目十行,看完能默,举一反三,这应该是实打实的聪明了。

但是玄衣很刻苦。

他俸禄的大半,都换了笔墨,给他讲的每一篇文章,无论多简单多短小,他都认认真真,一默再默,着意揣摸,直到再无疑意。

就这样,很快到了隆兴十三年的新年。

按照惯例,新年期间,百官休沐,我这东宫也是自然,最后几天,大家都想着回家过年,都没什么心思干活。

年二十九,我受东宫诸官朝拜,然后颁下赏赐。

我父亲对我一贯出手大方,导致我也一贯对手下出手大方。

东宫上下,无论身份,都赐缯五匹,素绢三匹,米五斗,肉及酒各一角,有官位在身的,各自按身份有赐,基本上都比父亲发给他们一年的俸禄要高,就权当年终奖励了。

玄衣受赐的除了所有人都有的,按照他的身份,还有丝一匹,一千钱和三十斗米。赏赐完毕,我溜去他的房间,没看到他人,东西也不在,我心下疑窦,抓了人来问,下人说他往后角门去了,我心下疑惑更重。

9、第八章

玄衣受赐的除了所有人都有的,按照他的身份,还有丝一匹,一千钱和三十斗米。赏赐完毕,我溜去他的房间,没看到他人,东西也不在,我心下疑窦,抓了人来问,下人说他往后角门去了,我心下疑惑更重。

后角门是负责东宫采买的人进出的专道,他去那里干吗?我摸过去,正看到有个滚圆的商人笑容满面,从袖子里摸出一个钱袋,递到他手心。

我第一反应是贪渎,后来一想,不对,他有什么好贪渎的?一个九品录事,毫无权势。

我躲在门后仔细看了看,发现商人身后那架车上,有一点布脚垂了下来,,明显是今天刚赐下的布匹,我想了想,明白了。

是玄衣把自己受赐的这些东西变卖换钱了。

这个很常见,很多东宫官署的人都这么干,以至于后角门这里经常商人充塞,这个我有耳闻,但是玄衣……

我没走,等到玄衣走回来的时候,我跳出来,疑惑的问他:“玄衣,你有这么缺钱吗?”

我自认待人不薄,玄衣又没有需要花钱的地方,至于把所有的赏赐都换成钱吗?

看到我跳出来,他面孔苍白了起来,听到我问,他过了很久很久,才慢慢开口:“……非是玄衣用钱……而是……”

说到这里,他哽了一下,头垂得越发得低,我仰着面孔,看他一双漆黑的眸子,隐隐渗出一层水光。

他说,他想为母亲修一座坟。

他存了三个月的俸禄,加上年终赏赐,他算了一下,刚刚够。

我母亲的阴宅号陵,等待父亲百年之后与她同住。

他说,他的母亲被孤零零葬在燕家祖坟外,连块碑都没有。

他说,他已经放弃了让母亲归葬的愿望,只希望,能给她起青砖石坟,有块墓碑,上面写着东宫录事燕玄衣立,这个,现在已经能做到了。

他这么说的时候,语气清淡,面孔上还带着一点淡淡的笑意,似乎已经别无所求。

我一把抱住了他的腰。

我正在长身体的年岁,现在已到他胸口的高度了,我说,玄衣玄衣,你且等等,再过几年,我定让你娘的墓碑上可以刻上诰命夫人的字样!

我仰头看他,他眼睛亮了一下,然后他很开心的笑起来。

我能感觉到,他修长清瘦的指头,轻轻搭上我的肩膀。

他说,多谢殿下厚爱,但是,臣已知足了。

说着的时候,他慢慢单膝跪下,不是向我行礼,而只是为了方便我不用仰头看他的脸。

我也看着他,声音坚定,说你不要妄自菲薄。

他慢慢笑开,然后轻轻的点了点头。

我非常开心,紧紧抱住了他。

按照往常的惯例,我会在过年的时候回父亲那边,过完十五再回北宫。

但是今年不一样,我着人打探,说玄衣年三十回了燕家,给燕夫人送了礼物,这份礼物是我备下的,介于很贵重和贵重之间,特意让玄衣告诉燕夫人,这是我赐的,燕夫人知情识趣,立刻知道我看重玄衣,并且打算把她薄待玄衣的事情遮掩过去。

怎么说呢……真不愧是能在丈夫死后统住整个家族的女人,她对玄衣的态度好了许多,但是改变之处非常巧妙,让玄衣即期待又不会觉得是因为自己受我赏识才被嫡母接受的。

玄衣破五之后就回转东宫,于是我初六也跑了回去,全不管父亲在后面怎么哭号。

我轻车简从,没惊动什么人,从边门入了北宫,我自然溜去找玄衣,我去他的房间扑了个空,想了一想,转去了录事房,果不其然,他正在当班。

按照宫例,破五之后,每天必须有两名录事值班,居中汇总各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