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畜生道(5)

隆兴十三年九月,我留了玄衣住在北宫。

7、第六章

当晚,我就被父亲拎进了他的寝宫。

我太清楚他要跟我说什么,于是我决定先下手为强。

我扑通一声跪在父亲面前,也不说话,先开哭。

我爹这人我太知道了,只要我开哭,他一脸严肃维持不了半刻,我要是哭上一刻,他能把我抱在怀里劝,我只要敢哭上半个时辰,他就敢给我磕头——我之所以还能被朝臣赞誉行为端方温良,知书达理,勤奋认真,跟他没一点关系,全靠我十岁了还揍我屁股的李宫正。

哭也有个技巧,好比女人要哭就得梨花带泪,小孩子哭得撒泼打滚最是要不得,我这招最是精纯,不言不语,就是哭,也不出声,最多间中抽泣两声。

我爹果然绷不住了,他从御座上下来,把我抱起来,问宁儿,你怎么了?

我硬是从他怀里挣扎起来,又重重跪下,泣不成声,说长宁枉对娘亲。

他一听到我说娘亲,整个人就愣了,连扶都忘记扶,就一叠声的问我怎么了?

我说长宁无能,没有照顾好兄长,罔顾了娘亲遗言。

于是我爹这个时候终于想起来,娘亲遗言,希望善待玄衣。

我觉得,我娘所有关于我和她自己的遗言,他一定拿个本本全部记下,每天拿出来诵读,除此之外,能忘则忘,反正绝不想起来。

我把玄衣的事情从头到尾给他讲了一遍,不添油不加醋,还避重就轻了一下,重点不在于玄衣被这样那样,重点是我们两个都忘记了母亲的嘱托啊爹!

父亲听完沉吟片刻,说他当时嘱咐过燕将军,此事除了天家脸面,而且当时我还没出生的缘故,玄衣是父亲唯一的儿子,还关乎国体,即便是至亲妻子,也断然不能走漏一点风声。燕将军为人赤诚,断然就不会走漏,再说,他本就是在出征途中捡回玄衣,是派亲兵护送他们母子回京,之后就一直在外征战,直到战死沙场也没有来得及回去,燕夫人不知情,只以为这是丈夫在外面风流的产物,心怀怨恨也不奇怪。

说到这里,他忽然话锋一转,问我该怎么办。

我说燕家收养皇子,对社稷有功,但是燕氏虐待于他,又是有过,两相抵过,不责不罚。

这个理由说得堂皇,其实我今天一整天翻来覆去的想,这件事该怎么办,本来我是恨不得好好收拾一次燕家——且不说玄衣是我哥哥,即便玄衣不是我哥哥,这般虐待庶子也该罚!但是我仔细想过了之后,觉得这事只能遮掩过去。

无论如何,玄衣是燕家的人。

若拿虐待庶子这事做名头收拾燕家,我之前就想过,不能用,那么拿别的理由?燕家倒下,玄衣一样倒下。

那种家族覆灭,独有一人置身事外,屹立朝堂的,稗官野史里有,现实里也有,只不过现实里的这种人,一旦君王恩宠不再,或者换了位新君,通常死得比谁都惨。

所以只能这样了。

听了我的话,父亲施施然走回御座,在上面悠闲的敲了敲扶手,他似笑非笑的看我,“想得太浅。”

我不服气,父亲神情越发高深,他对我说,朝堂之上,世家气脉,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我立刻明白。

他告诫我,若要对玄衣好,要打着对燕氏家族的好这样一面旗。

父亲看我若有所悟,于是点得更明一点,“你友爱玄衣自然是对的,爹赞同,只不过未来要当皇帝的人,若是看重一个人,和讨厌一个人,都不能让人看出来,不然就会惹来倾轧,做事要更缜密一些。”

我禁不住翻翻白眼:“那爹你对娘呢?”他真是恨不得走到哪里都要立一块碑,上面写爱霓娘的陆永平到此一游,这般姿态,可和他自己说得不一样。

我爹一点都不犹豫,非常顺的接口:“我对你娘,哪里是喜欢,那是深爱,情之所钟,不能自已。”

他在说这句话之前,我本来还是抱着开玩笑的态度,这句话一出,不知怎的,我心里忽然一冰。

我想起母亲去世之前,凝望门口,欲言又止。忽然就在心底冷笑起来。

所谓情之所钟,不过如此。

我立刻意兴阑珊,懒得和他废话,转身要走,父亲唤住我,对我说;“对了,记得,讨厌的人也不要变现得太明显啊。”

我知道他说的是谁,他说的是长华。

我对其余弟妹还好,唯独长华,阖宫上下,谁不知道我最讨厌的就是他?我从不掩饰,甚至于巴不得每个人都知道。

我知道这不好,我应该装得兄友弟恭,和他拉钩上吊保他一世荣华富贵,让张家觉得,即便他家的皇子登不了皇位,也不会有什么苦头——我知道这样最好,但是我不。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少年执拗,总之,我不。

我觉得我父亲错了,我不讨厌长华,我恨他。

最后,燕家通过宗学考试的三位公子,授了秘书郎,没有通过的那几个,也都各自特准离开宗学,去了地方,食了个百石的俸。玄衣呢,父亲下了恩诏,特别赏了个东宫录事的位置,最低品级,五十斗的俸禄。

他既然已是东宫的属官,又是录事这种随时要侍奉我的职位,便搬来了东宫。我命人带着两辆车去和他搬家,结果被玄衣摇头婉拒。

他说,他东西很少,一趟就好。

我不信,还是让了辆车跟他去。

结果,他果然只有小小一个包袱,里面几套旧衣,便什么都没了。

我问他怎么回事,他慢慢垂下眼,说,一身所有,都是燕府赐予,本来就不是他的,何必带走,这几件衣服,却是过世的母亲亲手缝制,不敢放弃。

他这么说的时候,没有一丁点的情绪,他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不怨不恨。

他就像是一个从未快活过的孩子,因为不知道快活是什么,所以,便也觉得一直艰难活着的日子,没什么了不起。

我心里一疼,顾不得什么,紧紧抱住了他。

我在心里发誓,但凡我陆长宁活着一日,就要好好待他,让他不再凄苦。

8、第七章

自打玄衣到我东宫住下,我第一件事就是教他习字。

我不能让别人知道他连字都不识,只能我来教。

习字应该由简开始,我本打算从最简单的天地人来教他,他却踌躇了一下,小心问我,他最想认得的字是眉生。

他说那是他娘的名字。

我觉得一个□的名字,极有可能是媚生,我想想,说令堂可是黛眉入鬓?他说是,母亲的眉毛很美,我点头,提笔写下“眉生”这两个字。

我说,这两个字端庄和婉,该是令堂的名字。

他笑了一下,本就漆黑的眼睛,像是浸在水里一样温润柔和。

我发现,他笑的样子十分好看。

我想看他多笑。

他的笑容一闪即逝,面上又恢复了惯常的,他提笔,一笔一划,认认真真,在纸上写眉生这两个字。

初学写字,能做到横平竖直已经了不起,哪里还管得了笔意神韵,而且他已十四岁,现学写字,已经很难有大的突破,但是他就这么认认真真的写,去翻各种字帖,找自己最喜欢的眉生这两个字的字体来练,练废的纸足足有三寸来厚,最后,他这两个字写得端正无比,堪比大家。

——他这一辈子,写得最好看的两个字就是眉生,其次,是长宁。

他第二个会写的名字,就是我的名字。

有一日我从少傅那里回来,直奔玄衣的房间,但是那天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鬼使神差一般,我到了门口又小心绕过去,走向窗边,想看他在干吗。

我小心的躲在一角,他显是也刚从詹事那里回来,一身绿色的官服尚未退下。

虽已入冬,却并不太冷,他开着窗户,斜对着我,在书案前练字,冬日阳光融融,午后清柔,正落在他年少却沉静的脸上,柔和静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