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畜生道(21)

27、第二十六章

我终于就这样,陷入了这几日以来,最深重的安静。

我慢慢的,向后倒下,锦被丝褥,将我倒下的声音吸收殆尽,我睁着眼,看上方藻井,睡不着也不想睡,只是终于开始慢慢的,想关于父亲的事。

我到了今天,终于敢想一想,关于父亲的事。

想他从小怎么对我,想他把我抱在怀里,一字一句教我读书写字……我这样一桩一桩想来,固执的回忆某一个细节,仿佛不这样想一遍,父亲就会这样消失,再不回来。

这个世界上,除了我,还有谁真心实意念他的好呢?

若我都不想他,还有谁想他?

我从头到尾想了一遍,忽然就凄惶的发现,他不在了,不在我身边了。

我再不能撒娇耍赖,拽着他的袖子要他带我去御膳房偷麦芽糖吃。

我再也没有机会坐在他榻边,给他捶背捏脚,尽人子之孝。

我猛的坐起来,看向四周。

“……父亲不在了……父亲不在了……”我默默的一遍一遍的念着,越念越冷,心底的凄惶渐渐变成了一片冰冷的痛苦。

我睁着眼睛,眼睛是干的,一点眼泪也没有,慢慢的,我感觉到从喉咙里有甜腥的味道涌上来,我一把抓住锦被,一口鲜血溅到了地上。

我终于支持不住,在床上蜷成一团,浑身颤抖,整个脑子乱成一团,心里一心一意的念着玄衣。

我轻声念他的名字,每一句都含着鲜血。

玄衣是断然不舍得看我如此悲痛的,若他在我身边,他一定会象小时候那样抱着我,拍我的背,让我伏在他怀里,蹭着他的颈子。

他会对我说,哭出来就好了,子垣,我陪你哭。

子垣子垣子垣……

除了父亲,我只允许他这么唤我。

可是,他离我那么远。

我可以召他回来,但是现在的我,这样难过绝望,如果看到他,我一定会伤害到他的。

现在的我,被他抱着的话,就会对他做出不可饶恕的事情吧。

一刹那,无边无际的痛苦哀伤笼罩而下,我浑身上下犹如被冰针扎过一般,又疼又冷,几乎呻吟出声。

我觉得意识渐渐开始模糊,我心里隐隐约约的想,我是不是会就这么死了?

我忽然想笑,但是嘴角刚一弯,就觉得冷得厉害,连微笑都被冻僵了。

我抬头,看着前方,深殿无灯,薄黑如雾。

我拥有天下,我一无所有。

在我最难过无助的此刻,我最希望他在的那个人,不在我身边。

我终于笑了出来,我觉得我似乎哭了,但是没有,眼角是干的,我笑得俯下身子,但是一点声音都没有。

我忽然想起,在李宫正去世的那天,父亲摸着我的头对我说,若我死了,长宁,你别哭。

你看,父亲,我没有哭。我到今天都没有哭。

我整个人神思不属,迷迷糊糊的时候,忽然听到门口有急促的脚步声,先是很快的奔来,然后在踏上阶梯之后轻慢了下来,我听了一下,猛地坐起来。

——那是玄衣的脚步声!他怎么会在这里?!

我抱着被子,心跳得快要蹦出腔子,屏住呼吸,竖起耳朵,听极轻的脚步声在殿门前停住。

我又听到有别的脚步声纷沓而来,大概是宫人,我小心翼翼的一步一步挪到门口,把耳朵贴上去。

我听到了玄衣的声音。

他为我而来。

他终究是来了。

他声音还是那么好听,只是似乎因为跑急了,略有急促。

宫人问他要不要见我,他问我休息了没有,宫人说我早就睡下,他似乎长出一口气,慢慢的说,不要惊扰陛下,我在门口待着就好。

我心底一热,听到外面宫人应了一声,一盏灯笼渐渐远了,隐隐约约能看到,侍卫们分立两侧,那道我熟悉的高瘦身影,慢慢矮了下去,席地而坐。

我也慢慢沿着殿门坐了下去。

我脊背贴着殿门,能感受到玄衣慢慢靠坐在殿门上那一点细弱的震动。

我和他一门之隔,背靠着背,能嗅到他身上奔波而来泥土的味道,也能听到他细细的呼吸声震动空气。

我忽然心底无限宁静,慢慢有满足与细微的甜美从冰冻一般的痛苦中蔓生而出。

我与他脊背相靠,这么近,这么近。

我把头埋在膝盖里,听他和旁边守夜的侍卫宫人细声说话,我觉得背脊开始发烫,仿佛他的体温就这么透过木门,熨贴到了我的身上。

我这般绝望痛苦的时候,来拯救我的,果然是玄衣。

我想一把推开门,抱住他,向他撒娇,让他安慰我。

但是,不行。

我如此贪婪,如果我在这个时候向他伸手,那么,我一定会粗暴乖戾的再也不放手。

我会就这样毁掉他的。

他是我的哥哥,不是其他人。

我爱他,我希望他一生平安康顺,他应有一个爱他他也爱的妻子,相敬如宾,相濡以沫,白头偕老,再养上一群乖巧聪慧的儿女,他们要么娶我的女儿,要么嫁给我的儿子,就这么长长久久。

他应有一个再平顺幸福不过的人生,而这样的人生,与我无关。

我只要远远的看,甚至于不能靠近,那样的幸福,远远的看了,确认他的幸福,我也就开心,若是靠近了,我的嫉妒和陆家那乖戾偏执的血脉,会让我撕毁掉一切。

所以……请不要靠近我,请不要让我有机会,哪怕一点点机会……伤害你。

我仅仅只是希望在一个安全的距离,远远的看你。

恋慕同性,且是兄长,畜生不如,这样的事情,我一个人就好。

玄衣和我不同,他应活在太阳之下,无比光耀。

我听到他和宫人交谈了一会儿,问我近况,便不再做声,我又仔细听去,却还是有一点声音,却是他在念灵宝经。

这经文为生人祈福,祝死者往生。

他念完一段,便低声祈祷,祝词全是为我,从让我健康无灾到长命百岁,从夫妻和睦到早生贵子,细细碎碎,万千林罗,全是为了我一个人。

他说,若陛下偶有小衍,燕玄衣愿以命代之,伏惟所愿。

28、第二十七章

他说,若陛下偶有小衍,燕玄衣愿以命代之,伏惟所愿。

这世上,父亲已经去世,除了他,还会有谁会这样对我?

我就怀着这样绝望的喜悦,闭上眼睛,终于潸然泪下。

我于父亲去世后的第三天,在自己将要离去的寝宫内,坐在门口,无声的号啕大哭,我的背后,是我所深爱,我的兄长。

我这一生,便也只有这一刻,被允许落下眼泪。

今夜一过,走出这殿门,我就不是一个十八岁的青年,而是君临八荒六合,大赵帝国的皇帝,陆氏长宁。

我就这样,和他背靠背,安静坐了一夜。

我听到他朝手心呵气,小心翼翼搓揉手指取暖,灵宝经背了一遍又一遍。

我只觉得心安。

有宫人小声劝他,问要不要添个火盆在身前,他低声说,陛下睡觉极不安稳,一点光都会让他醒,还是算了。

我就这么闭着眼睛,默默听着。

黎明时分,城门开前,我听到他起身的声音,他吩咐左右,说不必告诉我他来过,我听他脚步纷沓,从我身边远离而去。

有青白色的阳光射破窗棂,在我脚下,仿佛一汪浅淡的灰烬。

我没有立刻站起来,只是仰着头,过了片刻,低下头来,擦干眼泪,在宫人推门而入之前,推开了殿门。

所有人在我面前跪倒,我没看他们,只是极轻的说,“移宫。”

我的所有软弱和逃避,仅此一夜。

没有人告诉我,玄衣来过,我也假装不知道,我只是长久的在他曾坐过的位置站立,然后,离开。

说实话,现实情况也容不得我再有多余的时间去凭吊父亲,尽管我那么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