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畜生道(20)

他对我说。他和我,我们这样的人,都是踏着别人的鲜血活下来的,我们从出生那一刻起,就从没有退路。

我们眼前孤峰狭路,脚下身后,俱是万丈悬崖。

是的,我们谁都没有退路。

在这一刻,我才如此深刻的意识到这件事。

他用一种厌倦的口吻说,我们这种人,活下去,就是要咬断别人的喉咙,喝干他的血,不然哪里有一点活路?你装疯卖傻,你父亲容得你,你哥哥登基了还容得?

“长华,你没有退路,没有选择。”

他说的没错。

真可笑,我在片刻之前,居然觉得自己能逃脱。

对不起,玄衣,不能带水给你喝了。

我后来才知道,他身边那个金发的男子是西狄王子,名为阿顿丹,从小质在张家,与他一起长大,生死至交。其人号称不世出之武学天才,奈何生性乖戾,除了张衡范和一个嫡亲的妹子之外,谁都不认。

我和他下了山,他让侍从带我去了府衙,我被送入京郊皇庄静养。

这次皇陵崩毁,真是吓到了我的父皇。

不是为别的,是因为钦天监一纸奏折,说这次山崩,应于中宫,当后宫有奇冤,扰先后地下阴灵,致使先后不安。

这个男人一辈子只在长宁和元后上疑神疑鬼,这样还了得?他立刻下旨,将我母亲追封为夫人,将我复位英王,这还不论,又追谥我母亲一个庄字,追封为英庄王太后。

我知道这肯定是张衡范动的手脚,乐得旁观。

然后,隆兴二十一年十一月,我的父皇,驾崩于未央宫。

长宁即位,改元嘉平。

时年,我十二岁、长宁十八岁。

新的时代开始了。

长华篇?初景完

第三卷 长宁篇 再景

26、第二十五章

第三卷长宁篇 再景

父亲驾崩的时候,我十八岁。

那天是我大婚之后的第十九天,当时我喜气洋洋,抱着孺子孙氏刚诞下来的女娃,带着太子妃李氏,一起欢喜入宫。

在父亲驾崩前,我从不知道父亲已经缠绵病榻一年有余,他不允许任何人告诉我,他已经病入膏肓。

对于父亲,我总有一种盲目的信心,我觉得他无所不能,战无不胜,我从未考虑过他有一天会被疾病打败,离我远去。

我进宫的时候,还在盘算着这月过去,让父亲出面顶上,我要去辽东一趟,查看武备——我从未想过,这一年多来,除了每月朔望大朝之外,都是由我出面监国理政,并不是因为他要训练我接班,而是因为他已经病弱到几乎不能视事了。

看到我抱着小女儿进来,他高兴得不得了,居然不用搀扶,就勉力从榻上坐了起来,他从李氏怀里抱过婴儿,挨到脸边蹭了蹭,又连着亲了好几口,把睡着的小姑娘生生亲醒,黑溜溜的眼睛转了一转,小姑娘就大有生气的哇哇开哭,父亲笑得咳嗽,连声说,我有孙女啦!我有孙女啦!好姑娘,有精神!

按制,我的女儿只能封个郡公主,兰台刚拟了个封号,是文义公主,父亲抱着孙女实在高兴,传下口谕,将她加封成了越国公主,是皇后嫡女才能有的待遇。

父亲对孙女爱不释手,恋恋不舍的交给李氏,才笑着对我说,看到我娶了贤妻,生了娇儿,他就此生无憾,可以去地下见我的母亲了。

我浑没在意,他自小就这么说。我不看书了,他说他去九泉下怎么见母亲?我多看了几本,他就说还是有可能去看看母亲的——我十分习惯,我和他彼此拿母亲挤兑对方已是常态,所以这次也当没听见,只是接过宫女递过来的药盅,喂他吃药。

我对他说,祸害千年,这么早就去找母亲,她是必然不依的。

父亲不说话,只是微笑。

于是,当我走出未央宫的时候,上了步辇,向东宫而去的时候,茫茫夜色,我忽然听到身后有景阳钟巨大的声音,犹如波浪一般。滚滚袭来,

景阳钟鸣,国有恶丧。

这个钟声,我只听到过一次。

母亲去世那天,也是这样,一片白雪茫茫,寂静悄然中,景阳钟轰然而响,如惊涛拍岸!

我只觉得轰的一声脑海空白,滚下步辇就向未央宫跑去,半路我摔了一跤,也顾不得,跌跌撞撞的爬起来继续跑,推开殿门的刹那,沉重的门扉用力的撞到了墙上,我看到,烛光之下,一幅白绢正缓缓从父亲头顶慢慢盖下。

白绢之下,他面目含笑,仿若无憾。

——他终于可以去九泉之下,牵着母亲的手,对她说,你看,孩子长大,娶了房好媳妇,生了个漂亮娃儿,能处理国事,干得还挺好,我来陪你,你说好不好?

你说好不好?

我无力跪倒在他榻前,看白色的尸布慢慢覆上他全身。

我两眼干涸,眼泪都落不下来。

景阳钟声依旧宏大而庄严的回荡。

景阳九响,天子之殇。

我身后是内侍尖厉的声音。

“大行皇帝,不永天年!”

我的父亲,大赵的开国皇帝,就这样永远的离开了我。

我终于,连父亲也失去了。

我周围所有人都安静退出殿外,我跪着,茫然的四下张望,四周无人,只有烛火凄凄,照我孑然一身。

这样凄冷夜里,只有我一个人了。

只有我一个人了。

我慢慢的,闭上眼睛。

我之后的表现,出乎所有人意料。

在父亲身边待了一夜,天一亮,我换上丧衣,走出未央宫,来到正殿,将明朝阳中,满地一片素白麻衣,俱是着了丧衣的大臣。

哪里有哭的时间呢?我想。

父亲后事我亲手操办,父亲早就知道自己时日无多,已经全部预备妥当,但是居丧移宫定谥号庙号移宫出殡弟妹尊封——等等这些事情,也足够让我□乏术。

我刻意事事亲力亲为,因为这样没有时间去想,没有时间去难过。

我知道,若这时候我哭出来,我会轰然崩塌。

父亲丧后第三天,正式移宫,李氏被尊为皇后,入住昭阳正殿,孙氏封了一个良人,带着女儿居于昭阳殿西阁的凉风殿。

宫里还触目白孝,而这些将迁入未央宫的宫人们都满脸喜色,她们哪里管死的人是谁,只知道自己十多年终于媳妇熬成婆,成了新帝近人。

我坐在榻上冷眼旁观,李氏屏退众人,到我面前,她屈膝跪坐在我脚边,抬起面孔看我,大而清澈的眼睛忧伤而关切。

她也不说话,只是握住我的手,安静看我。

我也不说话,只是任她握着,深深的看她。

我的嫡妻,大赵的皇后,姓李,单名一个淑字,她是我的父亲十几年下来,精挑细选,品貌家世乃至于父兄母家,全部考虑妥当,最终为我所聘娶的女子。

她出身名门,父兄耿直,才貌双全,贤名远播,十二岁定亲,十三岁时,一乘凤辇抬入东宫,仪式盛大,仅比帝迎元后稍逊,超过帝迎继后之典。

我为她束簪结发,我是她终生良人,相濡以沫,她却不知扰我心者另在宫厢。

我看着她,慢慢笑起来,伸手碰了碰她的面孔。

她依旧用那双明亮的眼睛看着我。

我知道,她在等待,等待我告诉她我有多难过,等待我与她分享一切的悲痛。

我做不到,即便我知道她担心我,即便我知道分担我的悲伤是她的义务亦是权力。

我苦笑着,轻轻推开她。我唤她小字,说,英娘,再不走的话,未央宫就要下钥了,赶快收拾东西过去吧,不然你不入殿,其他人也不敢。

她仰着头,用明亮的眼睛良久的看我,然后她无声的叹息,向我行礼,转身而去。

于是,这偌大的东宫正殿,便只有我一个人了。

在今日之前,东宫长夜未央,而今日之后,东宫死寂如坟。

我终于就这样,陷入了这几日以来,最深重的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