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畜生道(19)

我立刻搭上他的脉搏——我这几年为防被毒杀,很是下了功夫研究医术,张衡范见我喜欢,就塞了懂医理毒术的人给我,我这手功夫,现在至少是个快出师的学徒程度。

他脉象虚弱,好像是个弥留之际七八十岁的老者一般,我去翻他眼皮,他眼珠乱转,显是毫无意识。

不对,脉象虚弱应该是气若游丝,动都不能动,哪里是他现在这样,蜷缩得我都掰不开。

那是毒?这个就全无办法。

我焦急的转了几圈,无法可想,只能蹲下身来,用力把他抱在怀里。

我心急如焚。

该怎么办怎么办?我不知道。

我只能尽量抱着他,把毯子拢在他身上。

他不挣扎,只是抖,抖得幅度大到手肘敲到我的肋骨生生的疼。

我咬牙忍着,努力固定舒展他的四肢,怕他于这样的情况下伤到自己。

他一下敲到我肩头,一下敲到我脸上,我只觉得,他每一下都敲到我心口。

但是,我又莫名的觉得微妙的满足。

我现在满满的,满满的抱了他满怀,他不挣扎不疏远,就这样任我抱着。

我顺他的背,给他擦去溢出口中的血,在他咳嗽的间歇小心翼翼的喝了水,一口一口喂给他。

就这样,生生折腾到了快要天亮,他终于安静下来,我和他都浑身汗透,我捂紧毯子,轻轻顺他的背。

他喉咙里发出不自觉的小小的呜咽,我张开嘴,用我那比乌鸦还要难听,嘶哑的声音轻轻的说,痛痛飞,痛痛飞,不疼不疼……

母亲就是这么对我说,也是这样,顺着我的背,这样曼声抚慰。

我就来来回回的说这两句,看他嘴唇干了,便又含了水喂他。

25、第二十四章

我就来来回回的说这两句,看他嘴唇干了,便又含了水喂他。

嘴唇相触,他整个人震了一下。

我知道,他醒了。

但是,他还是张开了嘴唇,含入了我哺入的那口山泉。

我看到,清晨昏色的日光下,这个有着清雅面孔的男人面色苍白,长长的漆黑睫毛轻轻翕动,却没有睁眼,过了好长的时间,他终于有了一丝力气,他对我说,此恩不忘,定当相报。

然后,他睁开眼,漆黑琉璃一样的眸子明亮而温暖。

他看我的眼神又温柔又腼腆,甜美得象冬季里母亲裹住我的缀着狐裘的长袖。

他对我说,他姓燕,双名玄衣,供职翊卫校尉,驻于蔡留。

他问我家住那里,姓名如何,我知道他听到我刚才说话,但是他此刻清醒,我也不愿再开口,只是默默的从衣领里拉出了一枚玉佩。

这是我母亲留给我的,她自小贴身佩戴的玉佩,她挂上我颈子的时候,对我笑言,若以后遇到喜欢的女子,就送给她。

玉佩正面是四个字,有凤来仪,凤仪凤仪,正是我母亲的名字,背面四个字,是长泰永华,却是我的名字。

我递给他,他看了看,小心翼翼的从里衣里拿出了一枚小小的赤红玉璋。

他告诉我,这是他母亲的遗物,只有这么一件,在此给了我,莫失莫忘。

他握着我的手,把玉璋合在掌心,看着我的眼睛,又道了一次,莫失莫忘。

莫失莫忘。

我会做到的。

他一边吃着我烤的干粮,一边很腼腆的说了些话,大概是京城人士,家里有些底子,尚未婚配,也没什么放在屋里的庶妾,自己是个庶子,父母双亡,婚配等等,自己做得主张。

他说和我一道回家,若我家里还有尊长,就先聘定,等我及笄之后再来迎娶,若是不幸这次山难里没有亲眷了,就带我离开,等我及笄,再来成婚。

他说到这里,顿了顿,说,他昨晚不是发病,也不是中毒,而是他半路习武,为了速成,学了一种法门,果然大成,代价就是每当空亡日逢甲子,就会发作成昨晚那样。

他偷偷看了我一眼,看我眨眨眼,他也眨眨眼,有些欢喜又有些腼腆的继续道:“其实还好,一年空亡逢甲子能有几天?再说并不影响什么……”

我微笑着听他说,看他吃完,给他擦了擦嘴角,又轻轻抱了抱他,转身去取水。

“女孩子”与男性互赠玉佩,便就是心意底定的意思。

如果我是女性,这个年纪,也是合该谈婚论嫁的年纪,又真是个山野村姑的话,就会欢欢喜喜,回到村里,一边织着嫁衣,一边等情郎迎娶。

多么好。

我在心里冷笑。

不过……我忽然停住脚步。

如果我跟他下山呢?

如果“陆长华”就此死在山难呢?

以玄衣这般忠厚性格,即便发现我是个少年,他也不会如何,若我再编造些凄苦身世,他还会更疼惜我些,我觉得,我离开宫廷一样可以活下去,而且说不定更好。

比如我武艺不错,再拜一个医生为师,我可以自己采药制药,养活自己过得不错并不困难。

我心底一动,然后,在看到昨日取水的小泉的一刹那,弯起唇角。

——这样怎么可能呢?

我这一生,从未有任何选择的机会。生于皇室,我的命运早已注定,更改不得。

我看着泉水边,两架软椅一张小几,以及正在对弈的两个人。

左手的男人一身色彩鲜艳凝烈的异族胡服,从我的角度看去,一头极其灿烂的金发发丝流水一样披泄而下,直达地面,肌肤雪白,一双眼睛是湖水一般的碧绿,一张面孔生得一种奢华招摇的美貌,却毫不女气。

右手的男人眉眼平常,似乎正低声和金发男子说些什么,间中清淡一笑,低咳几声,面色苍白里泛起一线不正常的嫣红。

我只认识他,我的表舅,张衡范。

他又咳了一阵,从袖子里抖抖索索摸出一方帕子,压了压唇角,抬头看我,对面男子却笑着伸手从他唇角拂过,笑语了几句,便低头看棋,仿佛我根本不曾存在。

他用一种恹恹的眼神看我,看了半晌,才细声弱气的对我说,“你有两个选择。”

我知道他所谓的两个选择是什么。

一,做回陆长华。

二,放弃陆长华的身份。

我毫不犹豫,用着乌鸦一样难听的声音对他说,我要回宫。

金发男子在我开口一瞬面色一沉,他指尖一动,我向旁一闪,一枚棋子擦着我的脸颊过去,直接嵌入身后树干——若不是我机灵闪避,这一下正中,会直接从我嘴里贯出一个血洞,让我一命呜呼。

张衡范惊怒之下看向他,他笑笑,碧绿眸子之间烟波流转,居然生出一份天真的妩媚,他撒娇一样拉了拉张衡范的袖子,说他讨厌我这乌鸦一般的声音,大不了下次就不丢我了。

说完他干脆站起来,绕到张衡范身后,轻轻拍他的肩背,神态亲昵又讨好,好似小动物在向主人撒娇一般。

我虽然躲得快,但是这一下也在我脸上开出两指宽的一道口子,血肉模糊,我疼得钻心,反而更加冷静了下来。

张衡范皱着眉招手要我过去,金发男子看都不看我,把一个玉瓶丢到我手里,我看了眼张衡范,他让我涂上,一涂之下,清凉无比,伤口几乎就不疼了,看起来是外伤圣品。

张衡范轻咳几声,玩味看我,“我本以为你不会选回宫的。”

因为我若选了回宫,你就会干脆的将我和玄衣都格杀当场吧。

因为,张家、张衡范不需要不是陆长华的陆长华。

我心里清楚,但是没有说话,只是微笑看他。

张衡范挑眉,神色间多了一丝愉悦,他对我说,庸才可造。

他说,你要记得,你身体里流动的,是繁华两百余年屹立不摇,张家的血,另外一半,是扫八荒平六合,终二十年乱世,扫十三小国伪朝,陆氏的血。

他笑起来,声音清雅好听,但是我却觉得仿佛夜枭一般不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