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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三生·永劫之花(50)

四周是被席卷而入的武士惨痛的嚎叫,沉谧却直直地看着幽蓝色的火焰之中,抱着陆鹤夜头颅的男子。

那两张一模一样的面孔,居高临下,于业火中冷酷而骄傲地凝视脚下扑倒在灰尘中的沉谧。

然后,他们看向彼此,深情而再无其他。

这场火焰在片刻之后无声熄灭,除了一场灰烬,什么都没有留给他。

沉谧过了很久才狼狈地从地上撑起身子,然后饶有趣味地弯起唇角。

他想他知道那个有着陆鹤夜面孔的男人是谁了,应该是青丘吧,陆鹤夜最信任的贴身侍卫,这样将主君和自己焚烧殆尽的做法,确实是陆鹤夜的心腹做得出来的。

那么,这样来对付他,却是谁的手笔呢?谁指使青丘这么做?

沉谧高深莫测地眯起了眼睛。

他在地上坐了一会儿,摇摇头,谢绝了仆人的搀扶,自己咬着牙站了起来,四周开始有接到信息赶来的人。沉谧很清楚,今晚和“陆鹤夜怨灵”的遭遇会立刻传遍,大部分人会视为怪谈,但是那些执掌着最高权力,全然不敬鬼神的人,却不会这么认为。

他们会立刻思考:陆鹤夜到底有没有死?如果他没死,为什么来找沉谧?这场焚烧里,陆鹤夜到底死了没有?在最后的那个瞬间,陆鹤夜对他说了什么?

只有沉谧知道,那俯身而过的一刹那,青丘什么都没说。

但是这已经足够了。足够他被猜忌。

沉谧与纤映的同盟,就这样被钉上了毒针。

而沉谧很清楚,钉上这根毒针的,正是燕莲华。

而事实上,燕莲华在得到怨灵作祟这个消息之后,满意微笑。

他对莲弦说,给青丘的那封信,被执行得很好呢。

他轻轻用扇子敲击着掌心,慢慢说了一句:“燕氏之天下……”还未待说完,他便毫无预兆地倒向一边。

大顺三年八月,陆鹤夜怨灵作祟,燕莲华病危。

如果说怨灵事件激起的是人们对陆鹤夜死因的质疑和同情,那么对于原纤映和沉谧而言,这次事件就是将两人之间本就没有多少的信任彻底粉碎。

在权力的世界中,哪里有鬼神容身的地方。

不出沉谧所料,这个所谓怨灵的出现,将所有的怀疑指向了他。

传言已经从“陆鹤夜到底有没有死”,转变成了“陆鹤夜到底和沉谧达成了什么协议”。

这并不是一个可以让人笑出来的笑话。

陆鹤夜的死是沉谧和原纤映达成一致的一个必要前提,换句话说,陆鹤夜之死,让纤映的儿子成为了继承大统最有力的人选。而沉谧在下一个合适的太子人选出现之前,都会支持自己。

但是“陆鹤夜有可能还活着”这个消息并不是那么致命,致命的是,“有可能还活着的陆鹤夜去见了沉谧”。

无数人见证,“陆鹤夜”出现在了沉谧的面前,并且对沉谧说了一句话。

之后那场惨烈的焚烧被忽略不计。如果说原纤映派去的使者所带回的陆鹤夜的死亡都做不得数的话,那么这场燃烧能不能烧掉陆鹤夜的性命,也是个未知数。甚至于因为这场燃烧的死亡过于恣意惨烈,反而让人们的想法朝向反方向滑去——这么大喇喇的自杀,分明是个障眼法,陆鹤夜应该没死。

那么,“陆鹤夜”为什么去见沉谧,又到底对他说了什么,这其中的意味,陡然险恶了起来。

事后沉谧苦笑着说,当时青丘一口咬掉他的鼻子也是好的,毁容和把自己摘干净之间,他觉得前者真是美好无比。

而对于此事,原纤映的激烈反应全然在沉谧的预料之中,当她怀疑起沉谧的立场之后,她给予的报复就是立刻授予燕氏现在的家主莲音征东将军之职,而将已经绾发出家的莲见封为骠骑大将军。她给予了莲见正大光明自组幕府的权力。

这种阴损的把两边都陷进去,然后自己得利的做法,还真是燕莲华一贯的风格。

沉谧越想越气闷,猛地站起来,手里扇子一合,撩起袖子就朝外走去。沉羽正朝里来,看面沉似水的他往外奔,似笑非笑地站在门口,问了一句去哪儿。沉谧头也没回,随手把扇子朝领子里一插,抓了沉羽手里的马,飞身而上,丢给沉羽一句话:“骂燕莲华去。”

一直跟在他身边的侍从听了大惊,沉羽拍拍手,目送他冲出去。侍从惊慌失措地要他拦住沉谧,他只抱着手哼笑,说,拦什么拦,他自己知道回来。

结果话音未落,沉谧就神清气爽地骑马回来了,把马缰朝侍从一甩,就跟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朝屋里走。沉羽在他后面慢悠悠地跟着,抱着胳膊说:“满足了?”

沉谧回他一个灿烂微笑,说:“嗯,满足了。我骂燕莲华干吗呢,不如逮着个机会干脆弄死他算了。”

沉羽也笑:“说弄死他啊,恐怕你没有这个机会了。”

听了这句,沉谧脸上的笑容渐渐退下,他仰起脸,看着远方燕莲华所在的方向,没有说话,也没有动作,只是默默凝望。然后他低头轻笑,轻轻吐出五个字。

“幸也,不幸也。”

这么说着的时候,沉谧一张俊美的面孔上流露出的是非常非常寂寞的表情。

沉羽忽然觉得自己也笑不出来了。

沉谧还是去拜访燕莲华了,在九月底,燕莲华的病情稍微好转的时候。

空气中弥漫着护摩炎焚烧过后的特有辛辣味道,帷幕层层堆叠,一丝阳光都照不进去。

沉谧进去的时候,燕莲华正靠在榻上,安静而没有焦距地看着什么出神,从沉谧的角度看去,这个掌管燕氏一族,权倾天下的青年,苍白消瘦,眼睛却是亮的。

这样的燕莲华给人的感觉是,仿佛这具身体已然死去,他之所以能活着靠在这里,完全靠着一股强大而不可动摇的意志力,将灵魂禁锢在了死躯之中。

他忽然想起很久之前他对燕莲华的评判,他对沉羽说,燕莲华此人,如名剑出鞘,染血不归,唯一的归路就是断于另外一柄名剑之下,而天下之间,能断这柄名剑的人,尚未出世。

那一瞬间,沉谧听到自己轻轻地从胸口里叹出一口气。

燕莲华轻轻咳嗽了一声,含笑看向他,语气异常轻柔:“兰令为何叹气呢?”

沉谧也笑,轻轻摇头,坐在燕莲华对面。那个一身素衣的男人向他略点了点头,就疲倦地伏在了榻上。

沉谧轻轻展开手中的扇子,声音低沉而柔和:“惜不能同殿为臣。”

燕莲华听了之后,大笑不已。

他笑得实在太厉害了,中间咳嗽起来,掩着唇的帕子上一片殷红。他看都不看,若无其事地甩在一旁,再抬眼看沉谧的时候,眼睛有一种让人看了心寒的亮。

他未束的头发披散下来,看着沉谧,一字一句:“惜不曾交手于战场。”

沉谧闭了一下眼睛,燕莲华的声音慢慢地继续传来。

“莲华不比大人,我是只能鸣叫于末世的不祥之鸟。”

“我从未考虑过任何若不生在此世的想法。”

他这样说,然后也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燕莲华的声音渐减弱下去,他说:“惜不能与兰令并肩而战。”

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沉谧心里慢慢地浮现出了一句话:“幸也,不幸也。”

不幸未能生于盛世,和这样的人才一起励精图治,幸运的是,他即将死去。

幸也,不幸也。

沉谧告辞离开。燕莲华身后的帷幕内,一个女子轻笑一声。

素手轻挽帷幕,慢慢而出的女子,优雅娇嫩,宛若三月嫩柳,柔弱不胜莺飞,正是原纤映。

她借口省亲,出了明光殿,回了原家,去见了见纤宁,中间留了替身,自己则悄悄到了莲华府上。

沉谧走后,燕莲华已经全然没有力气,伏在榻上,大口喘气,心跳剧烈得自己都听得见。纤映长久地凝视着这个即将走向生命尽头的男人,然后,慢慢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