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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三生·永劫之花(51)

她像一个温柔体贴的妹妹,又像是一个疼爱孩子的母亲,轻轻伸手,为他理顺一头凌乱的长发。

燕莲华在她臂弯里笑起来,抬头看她,唇边尚有殷红,眼神却锐利如昔。

“臣的态度已经非常明确了,余下的,就拜请皇贵妃了。”

纤映温柔地微笑:“莲华大人所托,妾身可曾有一次推托?”

燕莲华点头,说了一声也是。纤映也向他优雅地点头致意,便也告辞离去。

她优雅地起身,走出门外,那个即将死去的男人的声音,从她身后缭绕而来。

“燕莲华一生,未尝一败。所差者,天命耳。”

这一句声竭力软,却连神魔都惊动战栗。

听到这句话的一瞬间,纤映停住脚步,她停在那里良久,才慢慢回身,嫣然一笑,仿佛沾了露水盛开摇曳的水晶花一般。

她那么轻那么轻地说:“是啊,能击败您的,唯有天命而已,所以,我从不曾想要与您为敌。”

然后,她身后的男人大笑出声。

她渐行渐远,终至于一切都静默而去。

燕莲华不是她可以打败的对手,那个男人今生今世,唯一的敌人,是天命。

他输了,仅此而已。

幸好,他要死了。

就在同一天,莲华送莲弦和莲音出城,毫不意外地遭遇了在燕莲华面前感叹不能同殿为臣、不能站在同一个立场的沉谧的阻挠。

沉谧很清楚,此时放她们两个回去,无异于纵虎归山。他下令紧锁城门,以自己卫戍令的身份在京城附近布防。

他敢说,没有他的命令,一只蚊子都飞不出京都。

他其实并不想这么快就和燕氏撕破脸,所以对他最好的状态是,最后把莲音和莲弦堵在城里,燕莲华一死,莲弦和莲见的继承人莲音两个筹码,足够他对莲见开价了。

等到了当天傍晚,他等来了纤映的车驾。

她身为皇贵妃,仪同皇后,她的车驾出行,沉谧没有搜查的权力。

“妾身身体不豫,想要去城外别庄休养,已经向陛下乞下旨意,还望大人放行。”奉上通行令牌的女官,娇媚婉转地对沉谧传达了纤映的话。

于是,明知道莲弦和莲音就在她车上的沉谧,只能含笑躬身,恭送她出城。

莲音、莲弦就此脱出。

莲弦奉命要将莲音送到上州城,出城的时候,她发出了两封信,一封燕莲华的亲笔遗书送去莲见所在的北关,而另外一封,则悄悄地,按照莲华的意思,扣在了她的手中,等待着到了上州之后,交给上州守将。

大顺三年十一月二十五日,于这个冬天第一场雪落下的时候,燕莲华安静地停止了呼吸。

这个以无上手段斡旋制衡朝野上下,奠立燕氏一族霸业基础的男人,留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一句话是:生无可憾。

而以他的死为一条鲜明的分界线,比之前的战乱更为残酷的乱世之终章,终于缓缓启幕。

大顺三年十二月五日,燕莲见于北关树起大旗——清君侧,起兵讨逆。

在起兵的前夜,莲见做了一个梦。

到底梦见了什么,她已经记不得了,而残留在记忆里最鲜烈关于这个梦的印象,就是大片大片灰白色的荻花摇曳,仿佛是身处在哪个河浦上,然后荻花中间有一抹隐约的金黄色。

比熔化了的金子溶液还要灿烂,比阳光还要温暖,她的恋人头发的颜色。

她没有走近,她就这样远远地看着,心底慢慢蔓生了无法形容的恐惧。

她已经背离了恋人所走的路。

她已经与她的恋人互相敌对。

但是,那是她自己选择的,没有任何人强迫她。

会被指责吧?会看到那双漂亮眼睛里失望之色吧?

她想逃,但是一动都不能动,只能站在那里,安静而又无比恐惧地凝视着荻花之间,恋人金色的头发。

她醒过来的时候,天还是漆黑。

床榻外的灯火荧荧的一小簇,莲见起身,影子映在床帷上,外面有侍女推开了门,伏在地上等她吩咐。

她扭头,月光从帷幕上透了一点进来,投在她面前小小的,银带似的一束,清澈得锐利,莲见轻轻喘了口气,闭了一下眼睛。

再睁开的时候,年轻的女子起身,站在榻前,任凭侍女们在她雪白色的神官长袍外,罩上了一层轻甲。

抱歉,走上了和你不一样的路,沉羽。

她走出府邸,登上荣城的城楼,她的脚下,有火焰,有帐篷,有已经整装待发,整齐排列好,全副武装的男人。

那是奉她为主,已经集结与此地,燕氏的士兵们所汇聚而成,钢铁的洪流。

有风声烈烈,拂动她身后雪色的披风,数十万大军静默着,仿佛什么远古的神像,等待着主人的号令,便从沉睡中苏醒,冲上战场。

莲见深吸一口气,没有任何感情色彩地将两个颠覆时局的字,吐出了唇外。

“起兵——”

燕莲华已经去世,现在的她,首先是燕氏实际上的统帅,其次是燕家的决策者,再次,是该为家族奉献的战士、保护妹妹们的姐姐,最后才是燕莲见这个人。

她从未逃避过自己的责任,即便那将使她背离她最重要的人。

很早之前她就知道自己必然会有这么一天面临这个选择,而她也很清楚,自己在这个选择上从未犹豫过。

沉羽也是一样的吧。

他们对彼此而言,都是那么重要,宁肯自己性命不要,也要护对方周全,但是为了家族的利益,和他们彼此要保护的人,在挥刀相向的时候,也不会有丝毫留情。

大军开拔,向永安京而去。

段之二十三 往生

行军的第三日,莲弦赶到,和莲见会合,亲手呈交了燕莲华的遗书。

对于莲音没有跟着一起来,莲见没什么意见,毕竟,莲音已经十五岁了,及笄礼也行过,名义上还是燕家的家主,自然该立于阵前,而不是缩回到后方来。

不过上州城虽然也算前线,但是位置比较靠后,前有良渚,后有贸山,地势易守难攻,屯兵很多,旁边又有凤城和上虞两城互为拱护,计算一下沉谧的军队数量,算得上比较安全。她刚才和其他的几位将领估量沉谧的进军路线,一致认为沉谧会采取侧面迂回的方式,这个推算出来的行军路线离上州城很远,应该安全无虞。

莲见其实是考虑过燕莲华的这个安排是否另有深意,比如拿莲音当饵之类,但是她又一想,莲音毕竟是莲华最小的妹妹,一母所出,他又如此疼爱那个娇憨的少女,应该不会这么狠心。何况上州城的守将是燕氏一族出名的武将,真要拿莲音当饵再搭上一个名将,这种赔本生意燕莲华从来不做。

再说按照自己的行军路线,再过四天就会到上州,到时候找个名义把莲音送到镰仓也就是了。

但是莲见心里多少还是有点犯嘀咕,在吩咐莲弦下去休息之前,私下问了莲弦,说莲华还有没有其他安排,莲弦恭敬回道:“兄长也给了上州守将一封遗书,当时是当面拆看,里面只吩咐如遇攻击,当坚守城池。”

莲见点了点头,将目光投向沙盘,莲弦垂手退出。

与姐姐有着肖似面孔的女人在离开营帐,向自己家族的驻扎地所去的时候,轻轻地摇头。

姐姐她把人想得太善良了啊!怎么说呢?其人立于战场是为六军主帅,然而立于朝堂,只怕就会授人以柄了。不过,倒是有趣。

莲弦回到自己的帐篷,确定四下无人,才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拿出一张信笺,只拿在手里,没有看,然后慢慢地凑到烛台上,烧毁。

里面的内容她已经可以背下来了,这是燕莲华临死前亲手交给她的,除了她和燕莲华,没有任何人知道的,第三封遗书。

给她这封遗书的时候,燕莲华咳嗽着对她说:“若莲音等不合你的心意,待战争结束,杀而替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