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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三生·永劫之花(52)

所以说燕莲华才是真正的聪明人啊。

若没有他这句话,那么自己说不定真的会有日后取莲音而代之的想法,但是偏偏他这么说了,也留了确认她地位的遗书给她,反而就……嗯……不想那么做了。

他让她想起,那个小姑娘,也毕竟是自己的妹妹。

莲弦对自己的评价非常准确,论开辟之能,她无疑逊色于莲见,但是却优于莲音,她自己以前也曾认真想过,得出的结论是:若天下一统,归于莲见,她甘心为臣,若是归于莲音,她可不甘心。

而且,她自问虽有野心,却也不是不可遏抑。

哎呀,我的长处难道不就是清楚自己能力的底线所在嘛!都已经和哥哥说过了,我是王佐之才,不是霸主的材料啊!

心底这么想着,莲弦忽然想到了另外一个可能,不禁唇角一弯。

也说不定,这封遗书其实是一个试探。

如果她动心了……

想了想燕莲华的手段,莲弦扶着额头笑了起来。

自己刚才说不定拣了条命呢!

如果说,莲华可以给她留下如对莲音不满就取而代之的遗命,那么也绝对可能会给别人留如她有异动,就杀了她的遗命。

其实她现在如果去和莲见把这件事说了,那么有可能还救得回莲音。

但是……

看着烛台下方的纸张灰烬,最终,唯一洞悉了燕莲华将莲音送往上州城真意的女子,选择了沉默地旁观。

强者才有生存的资格,这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的真理。

而此时,以整个国家作为棋盘,以王朝的更替作为赌注,宏大的棋局,正式开始。

一方是沉谧,一方是,名为燕莲华的幽灵。

不得不说,就目前的局面而言,堪做沉谧敌手的,只有燕莲华而已。当所有的燕氏武将都认为沉谧会从侧面袭击燕氏军的时候,沉谧的军队翻过贸山,到达了良渚,当上州城的人们还没有自睡梦中苏醒的时候,马蹄已经踏碎了良渚上的薄冰,军临城下。

上州城的优势是与凤城、上虞另外两座屯有重兵的城相差不远,彼此守望相助,扼守住此处要冲,一城被犯,二城来援,通常说来,行军至此都会避开。

对沉谧而言,解决这个问题非常简单。

同时袭击三城,让他们自顾不暇就好。

莲见估算得没错,沉谧现在集结起来的军队确实不够同时攻克三城,那么,只要让城里的守军相信他有这样的兵力就可以了。

集中主力攻向上州,然后同时以小股骑兵马尾捆绑上树枝,伪装成主力部队,攻击另外两城。

深夜中火把缭绕,马嘶人叫,越发难辨真伪。

而给予这个奇袭最大说服力的,则是树立于阵前,代表着沉谧的玄色军旗。

——是沉谧!

——是沉谧!

看到军阵中高高树起的旗帜的一刹那,守军发出了绝望的悲鸣。

如果说他们刚才还怀疑是不是有人诈袭,那么在看到沉谧旗帜的时候,一切的怀疑都灰飞烟灭,只剩下深深的恐惧。

曾经为敌,又曾经并肩而战,没有人比燕氏军更清楚沉谧的可怕。

在那个掩扇而笑、从容优雅、用兵如神的男人面前,一切皆有可能。

于是,凤城和上虞两城闭门坚守,唯恐自己被攻落。

这正是沉谧所要的。

他以压倒性的兵力优势,踏平上州。

上州守将接到的燕莲华最后的命令是死守上州,其实根本不用这纸遗令,依照这位将军的性子,也会死守到底。但是因为多了这纸遗令,在激战展开之前,他着人将莲音送出城去。

他是可以死在这里,但是现任的燕家的家主,未来的燕氏族长不可以。

然而,他并不知道,真正的奇袭主力,就在他的后方,他送走莲音的路上等待着这一行人。

“这种局面,上州城肯定要先将莲音送走,才能安心死战,那么,攻城的最佳时机,就在上州城后门开启的时候。”

在这次夜袭之前,沉谧给沉羽解释战术的时候,这样淡淡地说道。沉羽盯着沙盘若有所思。沉谧看着弟弟那张俊美的面孔,忽然就笑着叹了口气,伸手摸了摸他的头:“……要不这次你就不要去了?”

“为什么?”沉羽抬头看他。

“我要杀了莲见的妹妹。”他这样说着,看着弟弟的眼神里带了一种微微的忧郁。

沉谧说:“你不要去,她恨我,不会恨你。”

沉羽拨弄了一下沙盘里的模型,拍了拍手,说:“你觉得有意义吗?若是莲音杀了你,我会因为莲见不在阵前,就不憎恨吗?”

沉谧第一次被自己弟弟噎得说不出话来。

金发的青年露出了一个非常沉稳的微笑。他看向远方,说:“这一天怎么样也会来的。”他又沉默了一下,垂下眼,说:“我和她都知道的。”

“阿谧。”他叫哥哥的名字。沉谧沉默地看他,他问:“真的没有机会了吗?”

嗯?

我想和她走在一条路上,这个机会,没有了吗?

沉谧看了他片刻,伸手拥抱住了他。

直到出发的鼓声响起,沉谧都只是安静地拥抱他,没有说一句话。

十二月九日,沉谧军奇袭上州城,告破,莲弦奔逃时,莲音于阵前被沉谧所斩。莲音阵亡,时年十五岁。

当沉谧的亲笔书信与装着莲音人头的匣子送至莲见面前的时候,莲弦不期然想起了很久之前,燕莲华对自己三个妹妹的评价。

当时一树梨花之下,燕莲华笑说,莲音仁善之处犹胜莲见,而你则其志不可夺,当成大器。

她又想起了莲华给她的那封遗书,里面有一句话:若莲音殒于沉谧之手,则燕氏与沉羽一族再无亲善可能。

她默默地低下头,将所有表情遮蔽于阴影之中。

幸好燕莲华已经死了。

浑身浴血、败退而归的上州守将,呈上装着莲音首级的匣子和沉谧的书信之后,又奉上了一柄残剑,便跪伏于地,额头抵着帐中冰冷的泥土,一动不动。

莲见没有立刻说话,燕氏一族现任的实际统治者甚至没有一点表情,她抿着嘴唇,面孔是惊人的雪白,毫无血色,莲见看完信,仔仔细细整整齐齐地叠好,放在一边,伸手,握住了那柄残破不堪的断剑。

她记得这柄剑,她曾握住,于常宁殿前翩然而舞。

她也记得这柄剑,当时锋刃一线幽蓝,宛若一泓盈满杀气的清泉。

名剑工布,燕莲华的佩剑,在她初次登殿的时候,借给她做殿前之舞,在之前为莲音及笄的时候,莲华将它送给莲音以作贺礼。

现在,它断为两截,冰冷残破地躺在她的掌心。

断口是非常特异的直面,莲见抚摸着断面,脑海里慢慢地浮起了另外一柄剑。

那柄长剑与她手里的断剑曾经在盈满红叶的宫廷中轻轻交击,卷流光无限。

这两柄曾共作剑舞的武器,就这样彼此斩落。

放下断剑,她闭了一下眼睛,慢慢地打开了放着莲音首级盒子。

于是,她看到了她的妹妹闭着眼睛像是睡着了一般的头颅。

莲音还那么小,盒子都装不满,旁边垫着厚厚的石灰袋子。莲见只看着,心底没有她以为会有的悲伤,只是凉。

非常非常的凉。

脑子里是乱的,毫无章法,一会儿想着莲音真像睡着了,拍拍她的脸她就会睁开眼睛吧?一会儿想着当初她说话,第一次会叫姐姐是几岁?又觉得自己怎么临出兵前忘记告诉侍女,给莲音备着她最喜欢的糕点?

慢慢地,凉就成了疼。

整个内脏都被搅着,都不知道这种疼到底是从哪里来的,莲见不可自控地弯下腰。

她再也控制不住身体,跪在地上,紧紧抱着妹妹的头颅,把头深深地埋了下去。

她的嘴唇贴着莲音的灰败长发,能闻到腐败和石灰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