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魔攻道(13)

背了一个孩子在背上,这么大的风雪里,那个总是笔直如竹的道士佝偻了脊背,向前一步一步走去,却还是把背上的孩子护得牢实,绝不让他吹到一点风。

——他曾在他面前倚剑而立,神色冷漠,眼神骄傲。

定定望着道士的背影,玄冥觉得现在这个折腰而在雪地里挣扎的道士简直不能忍受,但是这股不能忍受之外,想要做什么的想法却又全然没有。

玄冥呆呆的站在风雪里,结界都忘了撑,雪花落到他脸孔上,那种已经久违了的,刀割一般的疼,让他慢慢的眯起了眼睛。

很久很久之前,他还是个人的时候,那天也是这样大雪的日子,小女儿发了高烧,他正病着,他的妻子穿上了蓑衣,给孩子裹上她自己盖的那床破被,对他笑一笑,道,我出门去请医生。

然后,就再也没有回来。

——天魔眼前那道白色的,单薄的身影,已然在风雪中了无痕迹。

玄冥愤怒的一跺脚,追着破云子的气息追了过去,看到破云子正伏在一块石头上咳嗽。

他咳嗽的样子很怪,背是佝偻着的肩和颈子却笔直,玄冥看了一眼才明白,这样身后的徐浅就不会被吹到了。

玄冥心底忽然就烦躁起来,他一步冲过去,把道士背上的小孩抓起来,往空中一掷,结界包好,道士刚来得及抬头,已经被天魔打横抱了起来。

“——!”破云子楞了一下,随即剧烈的挣扎起来!

玄冥是没料到他会挣扎得这么厉害,竟然被他挣扎了出去,道士结结实实摔在地上,蒙在脸上的长巾松散,他抚着胸口,单手撑着地,用力的咳嗽,雪白地面上隐隐溅了几点暗红。

玄冥没说话,也没动,他只是安静的看着脚下第一次如此狼狈的道士。

然后他弯腰,魔气笼罩下来,破云子立刻动弹不得,他只来得及扭头看他。

玄冥慢慢弯腰,慢慢抱起了他。

道士漆黑的眼睛,就慢慢暗了下来,最后,他似乎用尽全力,闭上了眼睛。

“……我已经没有任何可以偿还的了。”

“在你死前,你不是还剩了个身体吗?不愿欠还不起的,那就欠你这身体还得起的好了!喂饱我,不难吧?”玄冥觉得自己几乎在冷笑。

听了这句,道士一震,低低道了声也对,便不再挣扎。

破云子柔顺的在他怀里放松的刹那,玄冥才意识到,他的身体到底有多凉。

这个时候,若按照以前的习惯,他定会凑过脸孔去,细细摩挲,柔婉声音,道一句,你这样我会心疼,但是现在,这句话到了嘴边打了几个转,他没有说出来,只用魔气温暖熨帖道士全身,半晌才挣扎出来一句下次不可这样,就再没了声音。

道士仿佛没听到,只柔顺的在他怀里闭合着双眼,靠在他胸口。

玄冥忽然发现,在自己怀里的时候,每一次,道士都是这样,柔顺的,放松的,闭合双目。

他心底忽然浮过一线涟漪,也不再说话,只催动魔气,向山下而去。

事实证明,所有小娃儿都是善于折腾的,证明就是,好不容易下了山,人家不烧了。

摸上小孩儿额头,被从美梦里赶起来的大夫发飙了,说烧你妹啊,你自己摸摸看,哪里烧了?!

破云子赶在玄冥暴走之前拦下了天魔,向大夫赔了不是,询问了小儿无名高热怎么处理,就被玄冥卷着回去了。

回到山上,玄冥慵懒朝榻上一趴,一双细长漆黑的凤眼斜觑了一眼道士,轻轻一笑:“还等着干嘛,我等你还你欠我的呢。”

道士进屋之后就站在屋子中间,也不知在想着什么,眉目低垂。听到他这一句,低低哦了一声,冻得发白的指头慢慢的,拉开领上衣带。

他慢慢的,一件一件褪下衣衫。

是了,他所剩下的,也唯有这个躯体了。玄冥若认为还有价值,那么就拿去吧。

他觉得有绝望自肺腑间升起,慢慢连指头都微微发抖——其实也许不过是昨晚太冷了,冻僵了而已。他如此自嘲。

正当他伸手向腰带而去的时候,就听到床榻那边传来了不满的噼噼啪啪的摔打声。

“喂,你这么慢吞吞的要到什么时候?!你要是冻僵了和我说,我快饿死了你知不知道,照你这慢法,等你穿上围裙我都可以吃晚饭了!”

啧,就让他做个饭当代价,他有必要搞得这么悲壮么?而且不过是个早饭!

愤怒的在榻上拍拍摔摔,天魔很愤怒,天魔很委屈。

就在他说完这句之后,破云子怔了一下,然后以和刚才截然不同的神速飞快的系好围裙,奔向厨房——

那天早上,他早餐丰盛异常,玄冥吃的很满意,坐在他旁边的破云子也很满意。

第十一章

第六章

日子就这么慢慢过去,小孩就象拔节的竹子,一不留神就长得了破云子腰那么高。

徐浅长得好,教养也好,听话懂事又乖巧,硬要说有什么问题,就在于他实在太粘破云子,并且因此而导致他和玄冥的关系很微妙。

徐浅极聪明,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自己是个孤儿,山上多的是孤儿,本来也没什么,但是破云子不肯收他做弟子,在小孩子的理解里,没有师徒这层关系,他随时都会被丢弃。

于是他就分外黏着破云子,丝毫不肯放松。

徐浅七八岁的时候,曾经有一次闯了不小的祸,破云子上门去赔礼道歉,玄冥打着哈欠把他领回来,小孩战战兢兢,结果玄冥根本没怎样他,只轻轻摸着他的颈子,对他说了一句话。

北方天魔一字一句的说:“我对小孩没什么耐心,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警告你,再惹出这样要小云儿卑躬屈膝上门道歉的乱子来……”勾唇一笑,他慢慢贴近徐浅,然后笑容越发温柔,“我就把你魂魄抽掉,换上个我一手教养出来,又听话又乖巧的魔。”

那一瞬间,徐浅浑身发冷。

搁在他颈子上的手指,柔软,细腻,然而冰冷。

“破云子是我的,让他伤心也好,痛苦也好,有这个权力的人只有我。明白了?”

小孩子并不能理解天魔话语中复杂的意味,但是那种经由温柔的语调,柔和声音传递过来的恐怖却实实在在的让小孩子害怕的牙齿打架。

——不能违抗,不能拒绝,不然他面前的这个男人真的会按照他所说的,将他的灵魂驱逐离这个身体——

玄冥歪着头,似乎在等小孩子的答案,过了一会儿,感觉到手掌下小小的身躯开始微微抽搐,他才发现自己刚才用力了,恍然大悟的松开手,让徐浅跌到榻上。

“抱歉抱歉~”他笑着道,向小孩伸出小指,“哪,拉钩上吊,一百年不反悔,好不好?”

徐浅怕得话都说不出来,他用力摇着头,把自己蜷到被子里,玄冥有点遗憾的看了看自己伸出去的手,叹了口气,给小孩子把被子盖上,细细拢好。

他坐在小孩身边兀自望着床顶出了会儿神,忽然毫无预兆的转头看向发抖的徐浅,笑道:“要我给你讲枕边故事吗?”

徐浅答都不敢答,只用力在被子里摇头。

从这一刻开始,他视玄冥为蛇蝎。

但是几乎是同时的,本来只是对破云子的依恋,也因为这次,而被玄冥所带来的不安全感,催化成了独占欲。

但是他又很清楚,自己根本没法和玄冥比,于是越发的不安:如果连破云子都不要他了,那他该怎么办?

结果,十二岁那年,他终于问了破云子一个担心已久的问题。

他问破云子,您可知道关于我父母的事?

对这个问题,破云子只能含糊的沉默。

而这一切,玄冥全看在眼里,只不过他不言不动,只是静默得近于冷酷的旁观——那是徐浅的事,与他有何相干?

对玄冥而言,这个人世,花不是花,色不是色,百媚千红都是空,只有那个道士,于他色是色,相是相,是徐徐盛开,万色返空,洁白的花。

上一篇:青梅·新历179年 下一篇:青莲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