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晴空(10)

最终,我在他的啰唆里败下阵来,付钱带那顶黑色平顶帽回家。

此时,这顶我不怎么满意的帽子正被乔欢戴在头上。他借着电脑屏幕的反光侧头照一照,露齿轻笑起来:“很好看。不过,我今天要去见重要的客户。”

他指指身上规整的衬衫。

我这才发现,这帽子与他今天的衣着是多么不和谐。“哦”了一声,我将帽子自他手中接过来,无端地失落。

“不是已经送给我了吗?”乔欢伸出右手,眼睛望着我手中的帽子,嘴角的笑容慢慢扬起,“好像现在流行混搭啊。”

我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说,不过还是跳起来欢欢喜喜地将帽子重新戴在他头上,小心翼翼设法将那纱布遮住。

乔欢就在这时侧过头来看我,金黄色的晨曦里,他漆黑的眼睛比阳光还要亮。

他说:“其实我一点都不想要那个保送名额。只有参加高考才能拿全市第一啊。”

我怔住,良久才会过意来,他还是知道了我去找徐珏的原因。刹那间,本该属于昨天那场事故的眼泪后知后觉地轰然而下。

“傻瓜,有我在呢,放心。”乔欢修长的手指刮过我的鼻头,“别哭了。”

“我没哭。”我使劲吸着鼻子,“沙子迷了眼睛。”

“门窗都关着呢,哪里来的沙子?”笑声回荡在明亮的餐厅里,我的鼻子再一次惨遭毒手。

乔欢说他要考全市第一,却仍然只在有不得不参加的测验时才回学校。我不再让乔欢开车来学校接我,每日同江舟或步行或搭公交车,在烟柳园站分手然后各自回家。很奇怪,自从我不让乔欢来接我,江舟家的那辆黑色林肯也不见了。

每天放学,我总有在校门左侧站一站的习惯。每逢这时,江舟便说,安冉,明天我给你做块牌子立在这里吧,上面写“乔欢情书接收站”。

他讲了一个多星期,我却始终没见着那块传说中的牌子。

所以,今天他正要开口时,我便抢先问:“小舟子,你的牌子呢?”

“你不就是活招牌。”他斜睨着我刚从一位女生手中接过来的情书,那语气十足的翻身农奴把主做。我一直觉得自从那场事故后,他的气场好像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不过,片刻后我便认定那一定是错觉,因为江舟此刻正凑到我身边,一脸八卦气质地问:“反正乔欢哥每次都不看这些东西,你还收它干吗?当废品卖?”

我无奈地抬头望天,一只丁点大的鸟儿“啾”的一声自枝头飞过,脑子里忽然就闪过一句话,“燕雀安知鸿鹄之志。”

我叹一口气,“是啊,能卖不少钱。”我总不能跟他说,其实我是怕有女生会将情书亲自递到乔欢手里。傻兮兮的小燕雀怎么知道阴险鸿鹄的想法。

江舟信了我的话,第二天让家里的司机给我送了一车的废纸来。我望着那一车旧书,忧愁地连叹了三叹,我怎么就跟这样的人成朋友了呢?

我决定将乔欢的那些情书用个大纸箱存起来,等存够一箱再决定要不要接受江舟的建议——拿去卖废品。

乔欢的一个电话,彻底打乱了我的计划。

那是个黄昏,我坐在二楼书房的地板上,将一封封从未拆开的情书高高举到头顶,对着窗口射进的阳光细细研究信封内纸张的颜色与纹路,电话铃就在那个时候响起来。

乔欢在电话那头问:“有没有一个叫周小渔的女生给我写过信?”

我五指紧捏着听筒摇头,然后才猛然想起来乔欢看不见我,便立刻不假思索地答:“没有。”

我说过,思考然后回答的人才诚恳,像我这样张口就答的,十有八九是在说谎。事实上,我并不知道到底有没有这样的一个女生给乔欢写过信,但是,鬼使神差我毫不迟疑地给出了否定的答案。

我知道,有魔鬼在我内心滋长,就要破腔而出。

挂了电话,我将纸箱内的书信全数倾倒在地上,失心疯般地快速翻找,企图从那些千奇百怪的信封上寻找“周小渔”三个字,然而一无所获。最终累得跌坐在地板上。隔了良久,我仍然能听到自己胸腔里“怦怦怦”的慌乱声。

在这个有着绛紫色天空的黄昏,乔欢特地从公司打来电话,只为问有没有一个叫周小渔的女生给他写过信,而我说了谎。

当晚的月光特别亮,自窗户漏进来,仿佛落了一地的银霜,白得容不得一点瑕疵。我赤脚下床将窗帘拉严实,然后在漆黑如墨的暗夜里做了一个决定。我要将那些信藏到一个乔欢找不到的地方,彼岸巷的旧楼。

第二天是周末,故意起得很晚,下楼走一圈,乔欢果然已经不在。长出一口气之后是内心里空荡荡得失落,夜沉如水的时刻做了那样的决定之后,我恐怕再不敢看见乔欢清澈的眼眸。

到彼岸巷时,已经快要到中午。天极阴,大片大片烟灰色的云将天空覆盖,看不见一丝蔚蓝。铁门上拴着的铃铛已经生出浅淡的铜绿,习惯性地伸手去摇一摇,脆生生一阵轻响,然后拔出钥匙推开铁门。往常的这个时候,安然便会自花荫下的藤椅里侧过头来,说一声,“你回来了?”

以前,总觉得她这句话很多余。然而现在,没有了这一句,我竟然不知道该如何跨进这院子。茶凉了可以再沏,花谢了可以再开,人去了可以再回来吗?

那些她种的花,她翻过的书,她穿过的时装,依然等在这里,她人什么时候可以回来?

院子里的石板小径因为这阵子充沛的雨水生出厚厚的苔藓,湿滑难行。只不过一个月的光景,已经有一人高的茅草长出来,夹杂在凋败的蔷薇花丛中,萧瑟得不成样子。

我望着铺了一地的花瓣出神。小时候,总在狂风暴雨后替那些凋落的花儿惋惜。每逢那时,安然总是劝我,“这就是它们的命啊。再美丽的花,最终不过是一半随了流水,一半附了泥土。但是,来年,它们还会再开出最美丽的花儿。不要难过。”

我信了她,以为很多东西可以失而复得,如今才明白有一些东西如果失去了,可能再也回不来。那种浸入血脉的恐慌,让我不得不用尽全力去保护现在所拥有的一切,包括乔欢。

安然有一个密码箱,就放在顶楼衣帽间的角落里,那是我能想到的存放这些信件最安全的地方。我找到那只红色鳄鱼皮箱子,不费吹灰之力就将它打开。安然所有的密码都是同一串数字0802——我的生日。

原本打算将那些信放进去就立刻离开的,这样的地方待得久了免不了要睹物思人。但是,一个绑着粉色丝带的素白本子吸引了我的目光,丝带的尾端用碳素笔写着“tomydearbaby”,因为年代久远字迹有点泛灰,有几分像安然的笔迹。

tomydearbaby

致我亲爱的宝贝。

可是,安然不是才刚刚结婚吗,哪里来的……宝贝?如果有的话,又在哪里?这么多年她的身边只有一个我。

不知道是急于知道答案还是什么其他原因,我摸着本子封面的右手有些微微的颤抖,迟疑着不敢去打开,仿佛害怕里面会突然一下跳出什么吃人的洪水猛兽。

素白的纸张被翻开,没有猛兽与鬼怪,有的只是略显潦草的字迹,却比妖魔鬼怪更让人万劫不复。

我一下子惊得将那本子扔出去很远,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扼住我的脖子,任凭我怎样大口地呼吸却始终摆脱不了难耐的窒息感。

怎么……怎么会是这样?也许老天只是想跟我开一个玩笑,又或者,或者是我刚才看错了。

我不甘心,走过去捡起那本子,睁大了眼睛看,然而白纸黑字跟我刚才看到的一字不差。

“宝贝,现在是8月2日的正午十二点。写下这行字的时候,妈妈已经安全将你带到这个世界上1小时了,这是你在阳光下渡过的人生第一个小时,你很乖,吃饱了就握着小拳头睡,不哭也不闹,好像知道妈妈的辛苦一般。事实上,妈妈能将你带到这世上也确实吃了不少苦。妈妈不是个好女孩,未婚先孕有了你姐姐,而你的爸爸出于种种原因不能和妈妈结婚,因此妈妈的爸爸,也就是你的外公很生气,他要跟妈妈断绝父女关系。后来,又有了你,你的外公做了最大的妥协,他强迫我将肚里的“孽种”也就是你打掉,你的爸爸也不同意我将你生下。宝贝,妈妈没有妥协。从知道你存在的那刻起,妈妈就下定决心无论如何也要将你带到这世上。宝贝,你知道吗?为了瞒着你的外公和爸爸生下你,妈妈大着肚子独自一人去陌生的城市生活,很艰辛却幸福。刚才,听见你小猫似的啼哭,妈妈也哭了。妈妈是高兴的。安冉,我亲爱的宝贝,妈妈也许不能一直守在你的身边,看你长大,遇见喜欢的人,结婚、生子,然后幸福生活……不过,你要相信妈妈是爱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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