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昨世清秋(39)

作者: 姜谈 阅读记录

天上还飘着大朵的雪花,冷风时不时的呼啸而过,吹得她背后直泛起层层凉意,正犹如芒刺在背,心中到底惧怕,再开口时竟就带了微微的哭腔,“你在不在?”

旧式的沉木门扉“吱呀”一声,从里面打开了,轻寒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吓得猛一哆嗦,却看见眼前晃过一个黑影,将她一把攥进了屋里,“怎么寻到这里来了?”

“是周妈告诉我的。”

“外头冷不冷?”他又问。

她故意吸了吸鼻子,“冷。”

只听他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就将她往屋里带去,好离那炭炉近一些,坐定后,又把她的手握在自己的手心,缓缓地摩挲着。

轻寒看着他半低的头,掠过他的鬓发,只见那高挺的鼻梁,将他的另一半脸完全隐在黑暗里,她看不清他表情,只觉得很是沉闷,便抬头打量起周围来。

只有桌上点了一支蜡烛,却已经燃去大半,暗黄的火烛在黑夜里不停飘忽着,底下结着一圈圈的蜡油;屋里倒生着炭炉,用的大抵是上称的物什,闻不出一丝的烟火气息,也还算暖和。

谁都没有再开口说话,空气像是凝滞了,轻寒终于觉得难受,开口道:“方才,周妈与我说了许多话。”

顾敬之大概是料想到了几分,握着她的手微微一顿,只是这细微的动作,仍是被她感觉到了。他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又为她搓起手来。

轻寒反是愈发不自在起来,一边将自己的手抽出来,一边挪了挪位置,好面对着他,“你别怪周妈,是我向她问起你的,你……”

“夜深了,休息罢。”顾敬之似乎并没有在听她说话,只一句便打断了所有她预备的言语。

轻寒立时噤声,在他的面前,她总是有着丢不掉的怯懦。她总是这样怕他,怕惹他不悦,怕成为他的负累,更是怕他对她不再在意。而现在的他,又是这般怀着心事,应当是自己扰到他了罢。

许是看出了些许,顾敬之又道:“这里冷,我送你回去。”说着,便要起身去拿她挂着的外衣,轻寒急忙扯住他,小声嗫嚅道:“你在这里,我也不走。”

顾敬之回头看了看她,满心的无奈,却又不忍违了她的意,所幸屋中寝具俱全,倒也可以应付一晚。

轻寒卧在床上,任由他将自己捂得严严实实的,眼睛却是一瞬不瞬地盯着他。他又掖了掖她颌下的被角,方觉得不够暖和,便去取了挂在外头的两人的大衣,覆在被衾之上。做完这些,他亦在一侧侧躺了下来,枕着一条胳膊,与她相对而望。轻寒见他就这样躺着,什么也不盖,亦不作他想的从被窝里伸出手,掀起一角被褥,道:“会着凉的,盖着些。”

顾敬之将她抬起的手,往下压了压,“我身上寒气重,你快躺好。”

可轻寒本就是个执拗之人,固执的再将被子掀开,又往他身旁靠了靠,将他一同盖在被下,这才罢休。顾敬之只好遂了她的意,只是这被褥实在是小,这一番折腾,就将她的半个肩背皆露在了外头,他扯了扯那头的背角,依旧无济于事,干脆将她揽进了怀里,两个人紧紧地挨在了一起。

轻寒抬抬头,只能瞧见他的下巴,顺着微弱的光亮,看见那里隐隐冒着些青茬。想他如今也不过二十四岁,只虚长了自己两岁,却不知比自己吃了多少多的苦头,瞬间心里就像被针扎过一般疼。一思虑到这些,她便不自觉地环住了他,“我会一直在这里。”

蜡烛,便在这一刻彻底燃尽,屋里终于暗了下去,只有几缕天光,透过镂空的花窗,投下一地斑驳。

黑暗里的顾敬之在听到这句话时,身形微微一震,眼中流光反转,嗓音是哑的,“十七年了,这样的夜晚,我已经过了十七次。”

轻寒没有作声,只轻轻拍着他的背脊,安静听他说话。

顾敬之深深吸了口气,声音低沉而深远,“那天,也是这样的年夜,天下着大雪,整日整夜的,积雪深得都没过了我的膝盖。母亲抱着妹妹,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被深深埋在雪堆里。我看到她的眼睛,紧紧闭着,没能再睁开来。”

轻寒伏在他的胸口,隔衣听着他的心跳,那里起起伏伏,像是时而汹涌的大海。她明白,这些记忆于他而言,每回忆一次,便无异于是再次凌迟。此刻,在他的心里,定是无比的心痛罢。

“若不是进到这大染缸似得顾家,她何至于落到如此地步,冻死街头?”他冷哼一声,话语却变得咬牙切齿起来,“人心才是最可怕的。”

轻寒小声道:“周妈说,那女人不过是别人送来的工具,想来父亲,也不曾当真背叛了你母亲。”

“没错,只是即便后来知道,那人不过是枚棋子,我依旧不能原谅他,不能原谅,他的软弱与视若无睹。他忌惮大太太的出身,又舍不了手中握着的权利,便任由她在府中肆意妄为。那个女人向来视我娘为眼中钉,盘算许久,又乘机利用我娘的身份,设计构陷她私通外敌,出卖顾家,更是用当家主母的名头,在众目睽睽下动用刑罚。我娘虽不是什么贵族小姐,但到底性子清高,这样的诬陷与屈辱,哪里是她能够忍受的,偏得父亲态度唯诺,她便索性负气出走,这一走,就再不曾回来。”

“我也怨过,怨我娘为何不带着我一起走,要这样将我丢下。直到后来才明白,她只是想要我过得好些,想要我能够出人头地,再不必受人欺辱。可是,我宁愿当初随着她一起走,或许那样,她们都能够活着……不过这世道,总是恶人活千年的,终是让大太太又祸害到了别人头上去。二哥如今这幅样子,便是她叫人,故意推到河里去的,本意大约是想着溺死他的,哪成想让我瞧见了,她便只好装模作样又将他救了上来。那会儿,我八岁,她以为我尚且年幼,可其实我什么都懂。”

轻寒听他说了这许多,只未曾想到,人情竟可以凉薄到这般地步,心中逐渐泛起阵阵凉意,“所以,自那以后,你便装作一副终日无所事事的模样。”

顾敬之应声,“不变得一无是处,我又怎能活到今天。”

轻寒愈发觉得,那些整日算计他人的人着实可恨,“他们终究,也是得了报应。”

“报不报应的,又何来用处,”顾敬之心下苦笑,报应这种东西他是向来不信的,只是听到她的话语声中略带倦怠,便道:“已经很晚了,你快些睡罢。”

她“嗯”了一声,浅浅地打了一个哈欠,随即阖上眼,不一会儿便沉沉得睡了过去。他听见耳畔逐渐平稳的呼吸声,就低头去看她,暗影里,借着一点微弱的月光,只见她一副柳叶细眉,微微地蹙着,细密的羽睫下,是紧闭的双目。

这双眼睛,真是像极了记忆里母亲的眼睛,是那般清澈而带着光芒。忽而记起年少时,母亲总愿这样满目笑意地轻声唤他:阑安,阑安……

这个夜里,他总是能想起那些十分久远的人和事,那些他愿意的与不愿意的,都像凶猛的洪水般,向他席卷而来,奈何自己却是无力抵抗。

好在,如今倒不是孤身一人了。

她穿着云纱料的旗袍,拥在怀里软滑极了,就好似那水里的鱼儿一般婀娜。偶然间,更有丝丝香甜的气息钻入他的鼻中,不同于胭脂水粉刺鼻的香味,只是这样的味道却足以令他一直的沉醉下去。

他又替她掩了掩被衾,将自己的身子悄悄挪到了外头,连人带被,倒拥得更紧了些。

☆、10 轻风拂面微波起(3)

轻寒总是睡得浅,任是一点轻微的声响,都能将她从梦中惊醒。她睁开惺忪的睡眼,透着外头照进来的光亮,才能隐隐看清这屋子里摆设。

她别过头去,见自己的身旁已是空无一人,便又伸手摸了摸那垫着的褥子,上头倒还残存着点点余温,想是他亦起身不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