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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世清秋(61)

作者: 姜谈 阅读记录

她双手支在地上,将自己的身体撑起来一些,抓住他外衣的下摆,“他们……他们……在哪里?你,你是……骗那几个扶桑人的,对吗?”

顾敬之冷然道:“你没有听错,那些革命党已经全部被处决,十九个,一个不多一个不少。”

她木然地撒手,全身无力地靠到沙发上,“你为何……要瞒着我……”

顾敬之道:“我的事,本就无需你清楚,又何来的瞒与不瞒。”

她摇晃着站起来,抬起满含着泪水的眼睛,死死盯住他,“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四目相接,他眸若死水,薄唇启合,淡淡地吐出三个字,“无人岗。”

无人岗其实便是乱葬岗,专门用来埋葬那些无家可归,或是犯了死刑而被枪决之人。说是埋葬,实则也只是抛了而已,并没有人会真正将他们埋进黄土里。那些还有家人的,给看守的人塞些好处,也就把尸体领走了,但是其余的,大多便是暴尸荒野的下场了。

顾敬之出神地瞧着她冲出的背影,才不过半月的光景,她瘦了许多,清薄似张纸片,就好像风一吹,便会倒了一样。

又是一场大雨,倾盆而至。

他看着外头瓢泼而下的雨水,淡淡地向着门外吩咐一声,“跟在后头瞧着些,不要出什么岔子。”

严旋庭一直立在门外,听得他这样吩咐,虽然有着疑虑,但还是依他的话随了上去。

顾敬之又看了一会儿雨,又或者,是透过层叠的雨雾,在看着些旁的什么东西。他又转身拿起案几上的电话,过了一会儿道:“就是今天了。”

白萍舟在那头一怔,握着听筒的手微微收紧,沉默了几秒,“好,我这便过去。”

这一场雨下了整整两个小时,罗轻寒走在雨里,浑身上下都湿透了,雨水冲刷着她惨白的面孔,可心里是干干的,就像要崩裂一样。

无人岗上的一幕,一遍遍在脑海中回放着,那一张张满是鲜血的面孔已经无法辨认,她只能靠着衣着去辨认。仿佛又回到了那一日,林书沁穿着一声洁白,恍若一个下凡的精灵,她绕了一个圈,笑着说:“好看么……”

她狼狈地站在屋檐下,浑身颤动着,嘴唇因为岑岑的寒意而上下哆嗦着,雨水顺着额间的发丝,从脸颊上滑落,衣衫的下摆滴滴答答地坠着水珠。

大雨就在这一刻停了下来,世界在顷刻间变得安静,只剩两个说话的声音。

“这么晚了,你就不派人出去找一找?”是白萍舟的声音。

“看完她想看的,自然会回来。”顾敬之的声音十分平静。

白萍舟轻笑一声,“你可真是心狠,早知今日,又何必当初做这么多,真相总归是又大白的一刻。你就不怕,到时候反倒让她恨你。”

顾敬之顿了顿,字句清晰道:“恨与不恨……无所谓了。”

白萍舟又道:“想当初,你与那盛友良联手,不远千里从外洋私办军火。却没成想走漏了风声,只好将这天大的罪名,扣到那无辜之人的头上。可那个时候,又哪里会料到,竟会是她的父亲。那置人死地的罪证,还是你亲手所制,天意弄人,也真是可笑……”

顾敬之沉默了很久,“不过是个替罪羊,找谁都是一样的。”

说话的声音不大,只是这样安静的夜,足以令外头的她,听得一清二楚。

寥寥对白,却足以令她犹如五雷轰顶,全身上下的血液似是凝注一般,她浑身僵硬,前所未有的寒意侵蚀着她,从指尖流变全身,最终直抵心底。

她不明白老天为什么要如此绝情,这一天她失去了太多,又收获了太多,可这些全都不是自己想要的,她一点都不想要,为什么偏要这样硬塞给自己!她多想时间可以倒流,回到一无所知的过去,哪怕是从来没有遇见过他,至少那样,心,就还是活着的……

这一夜,如此的漫长,又如此的短暂。

她也不换衣服,只是抱膝缩在床脚,任由习习的凉风,将自己风干。只是,心里的血,与眼里的泪,又要怎样才会停止……

☆、16 浮云漂泊本无根(1)

早晨五六点的时分,旭日还未升起,天空还是蓝盈盈的,尚有一些凉意,不像白日里的炎炎烈日,倒是让人好生的舒畅。

梳洗过后,罗轻寒换下昨日的衣物,又拣了件灰黑色银丝滚边的长衫穿上。她挽起一头乌黑柔软的长发,向来是素面的脸上此时却画上了妆,一层精细的脂粉掩去了原本温和的面容,一双杏眸更是一反常态的清冷。

她虚扶着楼梯的扶手,一路向下,渐渐听清楼下传来说话的声音,“扶桑来使会在八点钟抵达甬平车站,一切都已经安排妥当。”

顾敬之“嗯”了一声,道:“你亲自去接,务必保证他的安全。”

轻寒稳稳地踩在最后一阶台阶上,略一回转便下了楼梯,直直走到他的身后,中间隔着一人的距离,“怎么,堂堂江北统帅,现下却也落得要割地求和的地步了?”

顾敬之闻言回身,在见到她是仍是不可控制地一愣——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她。记忆里,只有在成婚的时候,她才有过那样的妆容,美丽可也充满着疏离与隔阂。她的眼神是全然的淡漠,一袭暗衣更是带着显然的萧肃,甚至还有些许的敌意。

他虽有难忍,还是冷言道:“国务政事,需要你一个妇道人家多说什么。”

轻寒见他这般态度,便是觉得他当真是有了不轨的意图,当即觉得愈发的失望与寒心,“我是妇人之见,但我也明白自己是一个国人,你若真要做了如此丧权辱国的事,就不怕被世人唾骂,后人耻笑么?你就不怕罪孽越深,将来遭报应……”

“啪——”

这一记耳光,他用了八成的力气。

轻寒被打得一个趔趄,摇晃着倒在了一旁的高背椅上,左脸颊上立马就肿起一片来,隐约可以看见五个隆起的手指印,嘴角渗出一丝细密的血水,是满口的血腥。她的耳中嗡嗡作响,大脑一片空白,整个人直发着愣,好半天都缓不过神来。

顾敬之满面怒意,话语里亦有狠厉,“你还真当自己是个主了,我警告你,要当你的少奶奶就给我乖乖地待着,要么,就给我滚出这里。”

轻寒终于清醒过来,撑着把手慢慢站起来,目光依旧是倔强而微凉的。她看着他陌生的面目,心底却早已是凉透了的,就在昨日那个寒冷的雨夜,就已经是干涸了的。

泪水还是不可遏制地冒了出来,她扬起手中一直捏着的那份证词——原本她还是不死心地想要一个理由,可现在看来,他的所为,已经给了自己最好的解释。

“好,”她迟缓而又笃定地点头,将手中的薄纸奋力向他脸上甩去,“这一巴掌,你我夫妻情分,到此为止。”

铿锵的字句,和着她迈开的步伐,就像是钉子一样,生生地钉进他的血肉里。钻心的疼,将心脏都麻痹了,胸口的沉闷像是要炸裂一样,他背过身压抑着低咳一声,右手握拳,将丝缕的血迹紧紧攥进掌心里。

他看着她走向大门的身影,有些恍然的重影,在他眼前不住地晃动。他终是体力不支地颓然倒下,只是逐渐的涣散的眼神,却始终不肯离开而去。他看见有人焦急地跑进来,不知与她说了些什么,她便飞奔而去,直至那背影,完全消失在自己的视线里。

她应当,再不会回来了罢。

他缓缓阖上眼睛,满身满心的疲累终于在这一刻爆发,黑暗噬去一切,连同曾经的美好,与内心深处最后的光。

罗家小院,冷清又萧索,叠生的变故之后,这里便只剩寥寥两人。

罗轻寒是用尽全力在奔跑,但在走进院门的那一刻,还是停下了步子。她一步一步,天井里的短短一段路,走的实在艰难,云姻的话不断萦绕在自己的耳畔,令她止不住的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