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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世清秋(9)

作者: 姜谈 阅读记录

连一个寻常女子都看得出来,与盛家结亲,实则是为的拉拢商贾,依附钱粮后盾。若果真到了那时,怕也势必会受到钳制,再者,他又岂能让人看了笑话去。所以,依着顾汝生的算盘,是断然不可与盛家到了那一层关系的。

更何况,自从兵败之后,他便是一直处于舆论的风口浪尖。街头巷尾,报纸媒体皆是各种明里暗里的猜疑,有的说他是惧怕外洋势力,有的说他是安逸日子过得太久,更有甚者直接指着鼻子将他里外好骂一通,说他是霍国祸民的大军阀…

诸如此类的言语让他连个年都过不安生,而如此大面积的发言抗议,想是要杀鸡儆猴也难。这档口,如若再与盛家结成姻亲,谁知又会添得多少骂名。倒不如想个其他的法子,转移众人视线,说不定来日,还能落个与民同心的好口舌。

心里头的大石落了地,轻寒只觉一身轻快,其余的,她索性倒也不想去想了。略定了定神,规矩拜别之后正要离开,便听得顾汝生又说道:“小姑娘,下次再要冒险,记得好好学了佣人的规矩。”

轻寒愣了愣,忽的明白来,苦涩道:“承蒙您赐教,我明白了。”不过,她倒是再也不希望做这样的事了。

忽然就起了大风,春寒料峭,便又添了几分凉意。轻寒与林书伦走在四下无人的大街上,“你与他说了什么?竟会这般顺利。”

“无非……就是按实情讲,他们说会查明的。”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总归父亲安全了,她仍旧是欣喜的。

这一路,她是走的累极了,步子一会儿轻快,一会儿却又像灌了铅似的,抬不动腿。她在心里暗暗地想着,只等着罢,等到该来的那一天。

就像母亲曾经说过的一句话,人头落地,也不过碗大个疤。可不是么,这世上的事,岂是你怕了便有用的,不如放开了去,倒还能得些安生日子。

她看着脚下的路,一马平川的大道往前延伸着,尽头是一片看不见的黑暗。方才平静下来的心,忽然生出许多恨意来。她恨污蔑了父亲的万恶小人,恨以此来与她交易的顾汝生,甚至恨那素未谋面过的顾敬之。

但她更恨的,却是这个病入膏肓的丑恶世道。

夜里的风很凉很凉,吹在身上却有着风干伤口般撕裂的疼痛,她用手抚了抚心口,想着,那里的血,应该是流干了罢。

☆、03 暗夜(1)

已是深夜,四下寂静无声。

顾家官邸却依旧灯火通明,那通天的光亮,将黑漆漆的夜空都映的泛着白光。远远望过去,就那么一簇光芒在黑暗里,倒是像极了初日升起来的模样,又似是落日最后的余晖。

顾敬之走在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板上,皮鞋的踢踏声,回荡在空无一人的大厅里,越发显得这夜的安静。复又行了两步,他忽然猛地转过身来,冷冷看向窗边的一团暗影。

落地的窗子足有十尺来高,厚重的朱砂色丝绒窗帘,从窗顶直垂到地上,那身影动了动,带得帘子也起了波澜。顾信之从幽暗的角落里走出来,晃着手中的琉璃酒杯,“四弟何须如此警觉,自个儿家里,还怕被人暗算去了不成。”

顾敬之松了松眉目,露出抹淡淡的笑来,道:“暗算倒是不怕,只怕是家中遭了盗贼歹人。”

这话里话外的意味,两人都听得明白,却是再无半句多言,只紧紧盯着对方,平静如水的目光里,却隐隐透着剑拔弩张的味道,互相在眼里的倒影,像是两团火焰,仿若一触即燃。

“四公子,大帅要见你。”突然而至的严旋庭,打破了这僵化的局面。

顾敬之面里一笑,对着顾信之略略颔首,算是到了礼数,退着走了两步便回身往楼上去。

“听说,老四就要成家了。”大太太一边踱着步子过来,瞧着上楼的两人道。

“母亲怎么还不歇着?”

“家中有喜事,我可是睡不着的,”大太太一脸得意的神色,“不过老四娶的,可不是那盛家的丫头。”

顾信之立时明白过来,盛家这个靠山,看来是落不到自己的弟弟头上了,这于他而言自然是件好事。

他的夫人是吴善长的独女,虽说这吴善长是四大师长之首,无论人力兵力,在甬平皆是首屈一指,但到底是有势无财。若是顾敬之娶了盛家的女儿,那他倒是当真要有所忌惮了。想到这个层面,顾信之便满意地抬了抬唇角,若有所思地啜了一口酒,狭长的双目里透出丝野心的光来。

二楼书房里,顾敬之坐在暗红丝绒面金线绣花的西式沙发上,高翘着腿,边把玩着一柄从外洋舶来的军刀,讥诮地道:“我成婚,倒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你只要到时出场便好,其余的我会编排。”顾汝生端起手边的青瓷茶盏,拿盖子撇了撇杯中的茶叶,呷了一口茶水道。

“从来都是您说了算。”顾敬之倏地起身,将军刀随手往茶几上一掷,整了整衣边,作势往门口走去。

顾汝生的手微微一顿,抬头瞥了他一眼,心下疑窦丛生。他是一向以来的忤逆惯了,如今在这般大事上,却只有不轻不重的一句话,任由自己摆布了去,倒是着实奇怪。不过见他自始是一副不经心的模样,顾汝生便也再无细思其他,只摆了摆手让他退下。

立春时节一过,天便越发的暖和起来了。屋外头满目新绿,蝉鸣鸟语,热闹的紧,可轻寒的心里却是如一滩死水般冷寂。

云姻推门进来,瞧了一眼窗边,惊呼道:“哎呀,姑娘,这怎么还没换衣裳,时辰可是就到了。

黑白分明的双眸这才迟缓地动了动,黯然的目光轻轻飘向窗边,那里挂着的,是一件鲛纱罩面的火红嫁衣——她的嫁衣。

云锦描金的广绣罗衫衣裙,边缘绣着百花飞蝶,外罩一件金丝秀如意花纹霞帔,裙摆上是如意吉祥的花样,裙裾曳地,镶满了五色光珠。那如血一般地红,如此的艳丽惊心,直扎得她眼睛生生泛疼。眼泪就这么无声无息地落了下来,一滴一滴,落在手心里,寒心的凉。

想着嫁来的顾家,虽说是新式家庭,但内里却是十分守旧的,这婚礼的一切事宜便皆是循着旧礼来。

轻寒独自坐在房中的沙发上,红盖头上的流苏穗子齐整的摆动着,看得久了,便也有些眩晕起来。她听到外头,时而有人经过,那急促的的脚步声,令她越发胆战心惊起来。

沙发的质地倒是很好,又厚又软,可双腿还是抵不住有些许发麻。她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也不知道天黑了没有,只听到远处有一两声的戏文说唱声,似有似无的传过来,唱的什么,却是一字半句都不清楚的。

忽的眼前一片明亮,突如其来的电灯光十分刺眼,她不自禁地抬手挡了挡光,腕上的几个金箍玉镯便一阵叮当作响,这才惊觉面前站着的人。

她是见过他一次的,可这却是头一次辨清他的长相。只见他着一身黑色长衫,倒是显得身长如玉,神清貌古,不过脸上虽然笑着,可眉眼间尽是清冷。

“让你等了这许久,当真是对不住,”他将手里的红盖头团了一团,随手扔在了地上,“以后,你都无须再等了。”

顾敬之说完便走出了房门,轻寒虽未料及是如此的场景,不过倒也是长长舒了一口气,安下神来,定定环顾了一周。

她住的房间,其实是一间略大的套间,曲折的构造将其分为里外两间,外头是一个小客厅,里间才是卧室。不过里里外外都是随西洋的设计,她坐在外厅的沙发里,穿戴着旧式的凤冠霞帔,倒显得极其的格格不入。

婚礼一过,轻寒倒是清净了两日,也明白过来,那日顾敬之话里的意思。因为自从礼成以来,一同见过顾家长辈后,她就再不曾碰到过他一面。今儿个是回门的日子,却也迟迟不见他的身影,于是,轻寒便盘算着独自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