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野(51)
“就看看。”
赵钱咧开嘴:“那可不行,那地方进去要钱。钱,你有吗?”
瘦的皮包骨的小孩低下头,吃都吃不饱,哪来的钱。
赵钱便说:“小破孩,才多大啊就想着做梦,我看你啊不如找个孤儿院去——”
“这样行吗?”
小孩突然抬头,细瘦的手里捏着一根金链子。
赵钱一愣。
一摸裤袋,空了。
“我也可以。”
话音里有些许不服气。
赵钱又是一愣,反应过来后乐了,“可以啊。”
迟野把金链子还给他:“那你以后能带着我去吗?”
“看情况吧。”赵钱含含糊糊地说,卷过大衣睡去了。
迟野却一夜未眠。身边都是鼾声震天的流浪汉,他没有御寒的衣服,大冷的冬天只能紧挨着墙缩成一团。
那晚过后赵钱也没带迟野去那儿。不过他开始注意到这个小男孩,偶尔也会“传授”给他一点偷技。迟野学得很快,平时在外面又常因为食物和地盘的争夺跟差不多年纪的小混混们打架,渐渐就越来越能打了。
就这么过了一段时间,突然有一天,赵钱说要带他去销金窟。
“就是这儿?”
初衍看着面前破败的建筑物,愣了一下。
迟野从车上下来,顺带把她也抱下来,点了根烟咬住,“后来经营不好,又被警察查了,就开不下去了。”
话是如此,但在当时,这地方是城东最热闹的地儿。
后来,迟野才明白,从来都是敷衍自己的赵钱为什么突然同意带他一起去。邓东那几年常在城东销金窟一带流连,公开寻找好苗子。而赵钱作为引荐人,得到了一大笔钱,从此离开了城东。
“我意识到不对劲的时候赵钱已经不见了,周围都是跟我差不多大的孩子,那样的情况下我不可能蠢到挨打都不还手……等所有人都倒在地上的时候,邓东走过来,问我要不要跟着他。”
“那个男人?”
“恩。”
那年,迟野刚满八岁。
天资再优越的孩子,要在一群同龄人中依靠武力活下来依旧非常不容易。最开始那两年他几乎活不下去,浓重的血的味道要把他吞噬。可他已经逃不了了,也没有人敢逃。更何况,在邓东这儿,虽然苦,但至少有食物果腹,有瓦遮头。
日复一日的高强度训练中,他越来越像为打架而生的机器。没有感情,失去理智,一旦开启开关就只有无尽的血腥。
除非对方先倒下,否则就不会停下。
“我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眼前除了血什么都没有。邓东却很高兴,我越失控,他越满意。”
迟野说着,嘲弄地扯起唇,眼底一片冰冷的淡漠。
初衍站在他身边,什么都没说,只静静看着他。
机车再一次启动。
停下时,初衍发现自己认识这里——
海城富商,贺家。
迟野淡声道:“我和所有人一样,只是邓东可以随时拿来用作利益交换的工具之一。”
是邓东把他送到这里生不如死。
“我不能反抗,房间很小,根本躲不掉。每次我都以为自己要死了,可是没有,然后一次次重来。”迟野抬起头,语气愈发地淡:“那时我想,要是有一天真的死了,就好了。”
初衍眉心不受控制地一跳。
半晌,哑声问:“我看到的那几次,也是……”
“恩。”
“邓东入狱后为什么不结束这种交易?”
“结束不了,不可能结束的。”迟野看向她,“我是邓东送给贺家的‘礼物’,‘礼物’没有权利决定去留。”
生死无法做主,去留全由他人决定。
他怎么会这样……
初衍心像被什么骤然刺入,带起大片的酸和疼。
迟野紧接着又说:“而且,我虽然恨邓东,但还得谢谢这里。”
邓东不知道,在他进去后,贺老见迟野没有紧跟着离开的念头,心情大好,许诺满足他一个愿望。
初衍下意识反问:“什么愿望?”
这回迟野沉默了一会儿,说:“我让他们把阿姨接过来了。”
初衍怔住。
小时候抚养他的那个叶阿姨?
迟野点头:“她叫叶葵。病情太严重,半年前去世了。”
“小野……”
迟野倏然一笑:“你想安慰我?”
初衍摇头,踮起脚,摸摸他的耳朵:“你难过吗?”
迟野看着她,良久,慢慢摇了摇头。
遇到她以前,他根本已经麻木了。
什么是痛,什么是苦,什么是悲伤,什么又是快乐,迟野根本感受不到。
初衍缓缓放开手,迟野却重新抓住。毫无缘由,他只是下意识排斥她的离开。
初衍笑笑,倾身抱住他,低声问:“后来呢?”
后来呢?
后来,叶葵死了。
后来,他离开了LE。
“为什么离开那个车队?”
因为……
迟野抿抿唇,“想找一个人。”
“找谁?”
一个……他真的该叫爸爸的男人。
叶葵死前曾对迟野说过一番话。
或许是生命即将终结,反而让她愿意对过去释怀。
“你不是我捡来的孤儿……咳,不然,你也不会有这个名字。你妈妈生你的时候难产去世了,她姓迟,我就给你取了整个名字。至于你爸爸……我和他一起长大,爱了他很多年……但他……”
一个俗套的故事,青梅竹马遭到了第三者的介入。
可那个第三者,却也惨遭抛弃。
可叶葵最终没能说完全部就断气了,甚至,没来得及说出他的名字。
初衍皱起眉:“没有别的信息?”
迟野扯唇:“她说,他涉.毒。”
初衍一怔,差点以为自己听错。
迟野毫无感情地说:“我只知道他还在国内,以及,有很重的.毒.瘾。当然,不知道现在有没有戒掉,还是说……已经死了。”
直到这一刻,初衍原来对他的疑惑才都有了答案。
为什么吴茜倩受害那天贺蓝会在;为什么他明明能打却会一身伤地回来;为什么他才十九岁,却活得这样累。
还有很多为什么,初衍却不想再深究了。
这个人,此刻依旧完整帅气地站在她面前,就已经是奇迹了。
她知道这世上总有很多阳光照不到的角落。
可从没想过,那照不到的地方,会这样的黑。
初衍哑着声,一字一句问:“为什么想找他?”
迟野垂下眼,他唇角嘲弄的弧度未变过,却在此时,流露出一股无可名状的悲哀,“想找个活下去的理由。”
十九岁,他却早已厌倦了世界。
想死过很多次,却始终没有。虽然不惧怕死亡,也始终没有真的去死。
叶葵死的时候,迟野突然意识到死亡是如此地轻,如此地近。生活是巨大的赌场,他意识到自己还没有输透。
原来,他有爸爸。
至少,他还有个爸爸。
不该叫“迟野”,也不是野孩子。
初衍一声不吭地抱紧他。
……
夜风一刻不停,终于,他们回到了最初的地方。
迟野把车停在单元楼下,却没有上去。
初衍疑惑地回头。
看到他披着月光站在夜色里,笑得格外爽朗。是真真正正的,十九岁少年拥有的笑容。
“最后一个地方是这里。”
他看着她,笑意稍敛,低沉而坚定地说:“我以后的家。”
流浪了那么多年,他终于……有家了。
这一刻,初衍似被什么击中,蓦地落下泪来。
第47章
那晚迟野睡得格外沉。龃龉前行那么多年, 这是他第一次尝试彻底坦诚, 第一次卸下浑身的疲惫, 第一次毫无负担地入梦。
可梦境却并不美好。
漫天都是飞雪,一眼望去,没有来路, 亦寻不到归处。他一个人迷失在茫然空寂的雪地里。寒冷倾入骨髓, 他一低头才发现自己竟是赤着脚踩在雪地上。浑身都冻得发抖,似又回到多年前天桥下挨着冻睡去的那些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