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参军(19)
张唯文半信半疑,但觉得应该问不出什么来了,便只好称谢告辞。
离容摸黑走回秋山坞,一路仿佛脚踩海绵,晕乎乎的,全然忘记了木瓜丫头的事。
“小兔子”?……张唯文做梦也想不到,那个高衍嗤之以鼻、口口声声辱骂的“奴仆之女”,就是“小兔子”。
十年前,高衍和离容还未生嫌隙时,他就是这么叫离容的。时间过去太久,连离容也差点忘了这个外人不知道的称呼。
恍然如梦。
离容木然凭栏,从秋山坞的顶层回望青霜堡,被夜风吹得睡意全无。她不知该难过还是欣喜,只觉得哭笑不得。
有些事情,从前她不敢想,今后也不会再去想。有些事情,好像不过是一念之间,却又仿佛天命注定。
砰砰砰、砰砰砰。
“快开门,是我!”门外传来一个尖锐的女音,“我我我!”
“你你你,你是谁啊!”离容开门一看,是给她木瓜的丫头。
“我就是来告诉你我是谁的啊!”丫头不客气地从门缝挤进屋内,并顺手把门带上了。她一个箭步跳上离容的床上坐定,盘起双腿说:“邢量远这小子很靠谱啊,一早上就来赎了我。”
离容瞧她大约跟自己一般大,也一般高。大眼睛、小脸盘,五官精致,下巴尖尖,是个还没有完全长开的美人胚子。
“那你打算如何报答他呢?”离容在她身边坐下,问了一句。
“我干嘛报答他啊?”丫头爬到床头,伸长胳膊,从矮几上拿了一块糕点塞进嘴里,边吃边道,“是你求他救我的吧?我报答你,你报答他,应该是这么个步骤。”
☆、乍暖还寒时
“你说你是万氏嫡女!”离容大惊,一屁股滑在了地上,“那你跑来冀州做什么?”
江左第一高门的小姐,应该在秦淮河畔看杨柳岸晓风残月。
“离家出走啊,走得远了一点而已。”万小姐说得理所当然,转眼间,盘中糕点已被她吞噬殆尽,“我叫万弗萱,你叫我阿萱就行了。”
“考盘在涧,硕人之宽。独寐寤言,永矢弗谖(音萱)。”离容脱口而出。
“果然是女先生,你反应真快!”万弗萱吸干净手指上的碎末,笑盈盈地说,“我给人塞过木瓜,木桃,桃子,李子,桃核儿……没一个理我的。”
“桃、桃核儿?”
“桃子吃完了不就只剩桃核了嘛!唉!你以为我能找到多少桃子!桃子又那么容易烂……总不能浪费!”
“没事给人塞桃核,黏糊糊的都是你的口水,你没被打就不错了。”离容噗嗤一笑,接着问,“我不明白啊,你既然是万家小姐,直接跟蔡夫人亮明身份不就行了?她还能为难你不成?”
“这就是……唉,‘不足为外人道也’了。”万弗萱又叹了口气,“你不知道,我堂哥娶了蔡夫人的侄女,次年就纳了小妾。侄女过门三年郁郁而终,多半是被气死的。从此两家就结下梁子了。蔡夫人要是知道我是万家的女儿,我还有好日子过吗?”
“好吧……那么,话说回来,你为什么要离家出走?”
“逼婚啊。”万弗萱耸耸肩,“我本来只是想到北方来玩玩,谁知道这里突然打起仗来,倒霉啊!”
“那你真的是没来对时候……”离容见她嘴角还有面粉,伸手帮她擦了擦,“我一会儿要去上课,傍晚带你去见崔夫人。她会给你安排房间。如果你想回家,她或许也能找到人送你回去。”
“诶,房间不用了,我跟你挤挤得了。”万弗萱一副赖在床上不肯走的模样,“我看你脑子蛮灵光的,就请你送我回去吧。不着急,等来年开春!”
“这……”离容面露难色。
“你别不愿意啊!金陵城啊,好地方,你不想去看看吗?你是读书人,不是最爱去这种地方吟诗作赋吊古怀今么?”万弗萱生怕眼前人不同意,“我家有钱,还有藏书楼,你应该会很喜欢吧?”
“我读书只是为了生存,并不是因为我有多喜欢。”离容自嘲道。
“少来了,你就是喜欢!”万弗萱目光灼灼地盯着离容,“我在楼上听过你讲课——你不知道我爹给我请过多少先生——我是阅夫子无数了!谁是腐儒,谁是真学士,谁把圣贤书当饭碗,谁真的以之为乐,我听两句就听出来了!”
“哈,多谢,我就当你是在夸我了。”
“就是在夸你啊,你还想听吗?我还可以夸更多哦~”万弗萱坏笑着,两只爪子伸向离容,“你看你这胸,这屁股……啧啧……”
“啊哈哈痒……别别……痒!——”
“送我回家送我回家送我回家!”万弗萱对离容一通乱捶。
“好好好我晚上去请示崔夫人……”
邢量远走到离容房门口,听屋里传来两个女子清脆的笑声,当下也没好意思敲门,识趣地离开了。
高衍和张唯文的婚礼惊动了崔、邢、蔡、范、郑、卢数族,众人也顺便成了崔夫人认女的见证。
酒席设在围廊上,摆的都是方方正正的小矮几,有茶、有酒、有小吃而已。宾客只要探头往栏杆外一瞧,就能看到青霜堡中心张灯结彩的双层小楼,那正是新郎新娘拜天地的地方,也是干女儿奉茶认母之处。
“你说这天——真是——眼瞅着就要凉了,怎么现在竟一天比一天热?”
“可不是,天下大乱,连节气都乱了!”
“噫!今天人家又是娶媳妇又是认女儿的,办喜事呢!不能说丧气话!”
“是是是,那是双喜临门,热热闹闹,把天气都给闹热乎了。”
“听说新娘有好几个月的身孕了,啧啧……”
“我还听说,原本干女儿该是儿媳妇的呢!”
“真的假的?那怎么又成干女儿了呢?”
“那我哪能知道,你不是说新娘有身孕吗?大概……是新娘先下手为强——‘截胡’了?”
“嘿嘿!”“哈哈——”“哈哈哈哈哈……”
“你们这群吃不者葡萄说葡萄酸的,人家新娘子是关西数得上的大姓,长得又标致,知书达礼的,跟高家三公子那叫一个女貌郎才。”
“要说知书达礼,哪儿比得上那干女儿?她可是女先生,连崔玄老头儿都高看她一眼。我看她跟高家三公子往那儿一站,也是郎貌女才。”
“你懂什么,女先生出身低,别说配高家三郎,就是这里的其他大姓,恐怕也不愿迎她过门。”
“从前出身低,现在可飞上枝头了。人家如今姓‘崔’了!”
“飞上枝头也不是真凤凰!高门之中尚有嫡庶之分,何况她还是认来的女儿?哼。”
“你说得也是、说得也是。”
“……”
在七嘴八舌、分不清真情假意的议论声中,几位主角终于登场。
张唯文今日描画得艳光四射,可惜红布头一盖,谁也瞧不见她的芳容。离小楼最近的人们只能对着离容评头论足,有嫌她过于素淡的,也有赞美她清水芙蓉的。其实她的着装与往日无异,妆容也是万弗萱帮着抹了点淡淡的胭脂而已——总不能跟新娘抢风头。
崔夫人今日喝了三杯茶,一杯来自离容,两杯来自新人。
高衍全程笑得僵硬。他一直避免与离容对视,尽量不朝她的方向看。待视线不小心落到她身上时,才发现她似乎也在回避自己。
这是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多年来,他的噩梦,是婚礼。他怕在亲友注目下,跟这个出身低微的丫头拜堂成亲,颜面丧尽。如今他身着新郎服,离容就在他面前不远处,但却不是跟他拜堂。
跟他拜堂的另有其人,他反而觉得怅然若失。
认完了干娘,离容走出小楼,抬头望围栏上的宾客,却不见万弗萱的踪影。
天色渐暗,青霜堡围廊上一圈一圈的红烛笼开始发出暖融融的光,将这前朝坞堡点缀得仿佛一座巨大的酒楼。宾客们觥筹交错,有人对一二知己浅吟低唱,有人孤坐角落笑而泛泪,也有人钻到人群中,说着不痛不痒的家常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