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妃传(168)
周謇忍不住笑着调侃道:“三表弟,我还是头一回看见有什么东西能让你馋成这样呢!”
秦煐看了他一眼,露出少年独有的被戳穿时的羞恼和尴尬。
但心里却轻轻一动,这的确是自己第一次在周謇面前真的没能控制住自己。
他竟然发现了……
风色却觉得奇怪。
他家殿下的脾气,暴躁急躁火躁。要说他会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失态,那肯定不对;但是,他随时随地都在控制自己不要失态,却是真的。
周小郡王一向以细心体贴闻名,怎么会说这才是第一次呢?
小院子里的小和尚看到周謇,会心一笑,合十欠身,问道:“小公子,你又来了?这次要喝什么茶?”
周謇哈哈地笑,折扇展开,潇洒风流:“自然是你们最好的茶!你师父在吗?”
小和尚摇头:“师父去看二圣三绝碑了。”
周謇有些失望:“白跑一趟。”
“你们师父可说了何时回来?”秦煐忽然出声问道。
“哦,师父说,转一圈。大约两三个时辰吧。”小和尚看来想要逐客,故意把时间说得很长。
越是如此,秦煐越不愿意走:“表兄,你刚才不是说又累又困?你在这里歇歇脚,我出去走走。兴许就碰上大师了呢?”
周謇张口结舌:“我,什么时候,又累又困……???”
但接着就被秦煐抓住,连推带搡地塞进了小院子里最大的一间屋子。
果然,那间屋子里铺着精致的蔺草地板,墙上悬着一轴顾恺之真迹山水小品,佛龛里是木雕的弥勒佛,螺钿点漆条案,琉璃茶器。一看就必是小院主人自己的屋子。
秦煐看着这些装饰就愣住了。
这里,怎么有些眼熟?
然而他根本没多看半眼,就将周謇摁在了地板上,低声笑道:“这个窝儿不错,表兄且小憩一觉。我出去转转就来。”
周謇还来不及反应,秦煐已经带着风色撒腿溜得不见了。
呵呵呵笑了三声,周謇收起了嘻嘻哈哈的神情,神情端肃地在佛龛前跪好,拿起案上的一卷《金刚经》,清清朗朗地念诵起来。
一时秦煐回来,闯进来就看见他在念经,嗤地一声笑了出来:“周表哥,你还干这个哪?”
周謇把经书放回去,呲牙咧嘴地原地换成箕坐,一边揉自己半酸麻的腿,一边低声笑道:“我就不信,你在宫里,没被押着去陪皇后娘娘念过《金刚经》?”
秦煐顿首臭了脸:“求你了。别提这个。”
周謇嘿嘿地笑。
“可是听说姑祖母天天礼佛时,寻不见茹惠,也是要揪着你一起的?”
这回换周謇脸色微白。
两个人且说笑,又过了一会儿,外头响起了一片小和尚的迎接声:“师父回来了。”
两人对视一眼,忙都站了起来。
主人不在家,客人们不告而入,这个行止可不怎么令人欢迎。
这院子的主人倒是丝毫不以为忤,见着他二人,愣一愣,仍旧慈眉善目,呵呵笑了起来:“这是哪里来的一对仙童?倒是好皮相。”
周謇彬彬有礼:“又来打扰大师,还望恕罪。”
秦煐学着他双手合十躬身:“小子见过大师。”
僧人抬手:“不必客气。贫僧法号湛心。不敢当大师二字,小施主直呼其名便好。”
“是,湛心师父。”秦煐立即照做,顿一顿,又道:“小子姓秦名煐,家中行三,湛心师父可唤我小三郎。”
湛心眼中异彩闪过,捻须颔首:“秦小施主一片真纯心地,很好,很好。”
周謇却愁眉苦脸起来,忙打断他们:“我今日带这个好友前来,是因为他于茶中三味颇有心得。大师可否亲手为我等沏一回茶,大家品鉴?”
湛心笑呵呵地答应,转身去取茶叶。
秦煐瞅他背对自己二人,笑嘻嘻地伸头过去,悄声问周謇:“你是不是来蹭了几回茶了,却没告诉人家你的真名实姓?”
周謇瞪他。
“这大和尚这样年轻,至少还能再活三十年,早晚会知道你曾经妄语骗他,我看你到时候怎么办!”秦煐做个鬼脸,得意非常。
第二零零章 禅茶(下)
三人在茶案两侧对坐。
秦煐拿起自己面前那只流光溢彩的黄绿琉璃盏,眯眼举高,对着太阳看去,口中轻笑:“看来这种琉璃盏不太适合饮茶。颜色有些乱。”
周謇忙给他使眼色,低声道:“哪有一口茶没喝就先批评主人家的茶具的?”
湛心却微笑着示意无妨。
秦煐将热气腾腾的杯子拿到鼻尖轻嗅,眉头微微一动,面露赞赏,忍不住摇头叹道:“果然不一般。”
周謇有些意外地看着他。
品茶时的三皇子与平时大相径庭。
湛心见他竟然懂得先去嗅香,欣赏之色溢于言表。
小小地呷了一口,轻含慢咽,秦煐赞道:“好茶,唇齿留香。”
将琉璃盏中剩下的茶汤一口饮尽,秦煐笑笑:“我其实算不上懂,牛嚼牡丹而已。”
手中拿着杯子,微合双目,静候回甘,啧啧称道:“回甘淡雅隽永,委实不凡。”
接着,却将琉璃盏推向一旁,恭敬拱手道:“可否请大师赐一个白瓷杯子?”
湛心哈哈大笑,没给他茶盏,却饶有兴趣地仔细看着他,笑道:“我怎么觉得,小施主是极少的真正懂得欣赏清饮茶汤之人?”
稍一停顿,轻轻地又加了一句评语:“茶之一味,苦中回甘,最是人生本色,唯配纯白质底。这是大懂得。”
秦煐忙谦道不敢。
这两个人,竟这样容易就惺惺相惜起来?周謇抬高了双眉,安静地用微烫的茶水堵住自己的嘴。
茶过三巡。
秦煐长长地赞叹了一声,换成了盘膝而坐,双手撑在身后,仰头看天,呵呵轻笑:
“人生快味,莫不如是。”
周謇看着他悠然出神的样子,笑道:“就该让表叔表婶来瞧瞧,这个惫懒的家伙,也有这样洒脱出尘的时候。”
秦煐姿势不变,随口嗤笑:“惫懒不就是洒脱?表哥你天天扮洒脱,为什么还是有人说你其实骨子里道学?不就是你惫懒不起来?”
扮洒脱?!
是在说周小郡王虚伪么?
风色在外间廊下竖着耳朵听见,不由得咂舌。
他家殿下可真是名副其实的惫懒,什么话都敢说啊!
湛心轻声笑了笑,又给周謇和秦煐添茶,漫声开口:“有生皆苦,万法归一。其实怎么活都是一样的。到最后,土馒头里埋臭皮囊,草民如是,帝王如是。谁还真能万寿无疆不成?”
周謇闷不做声。
秦煐又拿了茶碗来呷,闭眼享受,赞叹一番,杯子放下,笑道:“湛心师父悟得透彻。”
湛心看看他,又看看周謇,轻轻叹了口气:“你二人俱都是聪明绝顶的人物,只是心中三个字放不下,才各自活得艰难。”
二人神色一变,戒备之心大起。
“这世上能如我二人这般活得自由自在的,简直屈指可数。大师何出此言?”周謇矢口否认。
秦煐却追问他:“看来湛心师父今日是要点化我二人。敢问大师,是哪三个字?”
“不甘心。”
湛心这三个字出口,便连秦煐都沉默了下去。
周謇眼角余光打量他片刻,收回,脸上依旧沉吟下去。
秦煐却探究地看向湛心的脸,总觉得也有些面善,难道自己来过此处不成?不然怎么一时觉得屋内摆设眼熟,一时又觉得这院子的主人面善?
口中却试探道:“湛心师父乃是我等父辈,看修行成这般淡然模样,想必,人生中已经没有‘不甘心’之事了?”
湛心捻须,呵呵地笑:“秦小施主好敏捷,这一招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竟是光明正大地来探贫僧我的底。”
周謇不作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