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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江花月(10)

许泌当时来信告知高峤,称自己不欲收留,但高桓执意不回建康。

高峤无可奈何,当时只得拜请许泌对他看顾着些。许泌亦应允,道遣他于后方督运粮草。

万万没有想到,今日竟会发生如此之事。

洛神看向父亲,见他眉头紧锁,立在那里,身影凝重。

这一年来,因时常在书房帮父亲做一些文书之事,她渐渐也知道了些临川战事的情况。

临川王筹谋多年,叛乱伊始,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占豫章。

豫章不但地理重要,是赣水、旴水的交汇之地,且北扼鱼米之地的鄱阳,如同一个天然粮库。

正是因为占据了豫章,叛军有恃,朝廷平叛起初才屡屡不顺。历经数次鏖战,将士伤亡惨重,终于才在数月之前,从叛军手中夺回了豫章。

“阿耶,你一定要救阿弟!”

她冲了上去,紧紧地攥住父亲的衣袖,颤声哀求。

族中数位叔伯闻讯赶来。

这一夜,父亲书房中的灯火,彻夜未熄。

激烈的争论之声,不时隐隐从里传出。

洛神彻夜未眠。

四更之时,天色依旧漆黑,她来到了父亲的书房之前。

叔伯们都已离去,书房之中,空空荡荡,只有一盏灯火,伴着父亲癯瘦的身影。

他立于轩窗之前,背影一动不动,沉重无比,连洛神靠近,也浑然未觉。

“阿耶……”

洛神颤声叫他。

半晌,父亲慢慢回过了头,双目布满血丝,面庞憔悴,神色惨淡。

才一夜过去,看起来便苍老了许多。

“阿耶——”

洛神再也忍耐不住,泪流满面。

她已知道了父亲的最后决定。

……

西南林邑局势虽告稳定,但朝廷面临的压力,却丝毫没有减轻。

据江北探子传来的消息,北夏此次意欲南侵,势在必得,传言大军有百万之众。

而大虞,穷其兵力,最多也只能募出三十万之兵。

三十万兵马,就需三倍的百万民夫供给。

而度支尚书上报,大虞的国帑,如今只够勉力支撑北方,朝廷必须尽快结束叛乱,以集中全力应对来自北方的这场关乎国运的大战。

……

“阿弥,莫恨阿耶。阿耶不是不想救你阿弟。阿耶没有办法。倘豫章再失,内乱迟迟不平,夏人一旦压境,我大虞恐怕再也难以支撑……”

高峤嗓音沙哑,目中蕴泪,一遍遍地向女儿解释着自己最后做出的这个决定。

“阿耶!”

她不恨阿耶的无情。

她只恨这天下的不太平,为何战事总是此起彼伏,没有太平的一天。

因为战事,国弱民贫,父亲疲于应对,心力交瘁,终日不见欢颜。

因为战事,滋养了像阿弟这样梦想建功立业的年轻士族子弟的梦想和野心。

也是因为战事,令她人生中第一次尝到了何为亲人死别。

她哭得不能自己,终于筋疲力尽,在父亲的怀里昏睡了过去,次日醒来,人便头痛脑热,无法起身。

洛神彻夜难眠,在床上整整躺了三天,连已经数年没有回城的萧永嘉,也闻讯赶了回来,在旁日夜照顾着她。

第四天的清早,她昏昏沉沉时,被再次传来的一个消息给震动了。

阿弟获救了!

临阵之时,一个军中的低级武官,竟单枪匹马,闯入临川王的阵前,如入无人之境,救回了她的阿弟。

那个武官的名字,叫做李穆。

第7章

丹阳郡城位于皇城建康之南,两地距离不到百里。城池虽小,五脏俱全,作为建康皇城的南拱卫,平日便有士兵驻扎,加上时有来自建康的大人物走动,这里民众的消息,向来要比别地灵通。

这一年的四月初,这日,丹阳郡城城门大开,城门附近热闹得堪比集市。民众早早便挤在城门外两旁的道上,一边翘首张望着南向的远方,一边热烈地议论个不停。

前些时日,消息传来,持续了大半年的临川王叛乱终于被平定了。最后一战,临川王不敌,被迫退守城中,城门被攻破后,临川王骑马逃走,中箭跌落马下,追兵围上,乱刀将他刺死。其余附逆,亦悉数被杀。动荡了大半年的赣水流域,终于得以恢复安宁。

江南百姓,如今人人都知江北局势紧张,敌强我弱,战事随时可能爆发。丹阳郡城茶铺酒肆里每日坐着的那些闲人,议论最多的,便是羯胡如何如何凶残。据从前北方逃过来的人讲,红发獠牙,状如厉鬼,至于生啖人肉,更是家常便饭。说的多了,未免人人自危,连夜间小儿啼哭,父母也拿胡人吓唬。提及如今正在江北广陵募兵备战的高氏,人人称赞。提及趁乱造反的临川王,个个咬牙切齿。毕竟,国运已然艰难,若再因临川王叛乱雪上加霜,朝廷无力应对江北,到时万一真让羯獠渡江南下了,遭殃的依旧是平头百姓。故得知这消息时,人人都是松了一口气。

今日国舅许司徒领着军队抵达丹阳,高相公也会从建康赶来,亲自迎犒有功将士。

这样的机会,平日实在难得一见,民众早早都来这里等着,除了瞻仰军威,也是想亲眼看一看传说中的大虞宰相的风范。

日头渐渐升高之时,城门附近忽然起了一阵骚动,众人纷纷仰头望去,见城墙上方的城楼之上,除了站着先前那一排手执戈戟的甲兵,此刻又多出了几道人影,都是朝廷官员的模样。

中间一位中年男子,头戴进贤乌冠,身着绛纱官服,面洁若玉,凤目微扬,目光湛然若神,似正眺望远方,颌下那把乌黑美髯,随风轻轻飘动,站在那里,渊渟岳峙,不怒自威。

“高相公到了!”

路上有人惊呼。

一传十,十传百,很快,人人便都知了,方才登上城头的这位中年男子,正是名满天下的高氏宰相。果然名不虚传,风度超然,群情立刻激动,路人纷纷涌了过来,想要靠得近些,好瞧得更清楚。

城门之下,起了一阵骚动。

“大军到了!大军到了!”

就在这时,城门对面的路上,一溜烟地跑来了几个人,口中大声喊着。

众人愈发兴奋,又纷纷回头,争相张望。果然,没片刻功夫,见远处道路的尽头,慢慢出现了一支队伍的影子,前头旌旗飘扬。

正是国舅许泌,领着平叛有功的将士行军抵达了。

一片欢呼声中,高峤面露喜色,迅速下了城头,舍马步行,出城门,朝着对面道上正行来的那支大军,疾步迎了上去。

队伍到来的当先正中,是匹黄骠骏马。上头骑乘了一个全副披挂的黄须之人,身侧两旁,跟随着参军、副将,仪仗齐备,神威凛凛,一路过来,见百姓夹道欢迎,目中隐隐露出得色。

他远远便看见高峤领了一众建康官员步行相迎,却故意放慢了马速,等两头相距不过数丈之远,这才纵马过去,到了近前,翻身下马,对着高峤就要下拜:“景深将贤侄托付给我,我却负了所托,险些折了贤侄!全是我之过错!倘贤侄有失,我便是万死,也难辞其咎!”

高峤怎会要他拜了自己,笑声中,上前便将那人一把托起。

“许兄怎出此言?生死有命,本非人力所能及,何况置身凶战?怪我不曾为许兄考虑周到。许兄平叛竭虑之际,尚要为我那鲁钝侄儿分心,更令许兄陷于两难境地!愧煞了我才是!”

那黄须之人,便是出身于当朝三大侨姓士族之一许氏的许泌,当今许皇后的长兄。

“景深不怪,便是我的大幸!”

许泌执了高峤之手,极是亲热。

他近旁的几名随军将军,除去一个黑面络腮胡的汉子,其余都是士族出身,皆知高峤,纷纷下马,向他见礼。

高峤心情畅快,一一慰劳。

旁观民众,亦听不清说了什么,远远只看见高相公和许国舅把手谈笑,将相相和,未免群情激动,道旁再次发出一阵欢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