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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江花月(102)

事已至此,伤心如她,原本已经下定决心,再不将李穆放在心上了。

本就不是同路人,又无情如斯。他日后是死是活,富贵抑或潦倒,她都不再关心了。

但是他的母亲对自己,却是如此的好。她先后两次被父母强行带走,卢氏非但没有半点抱怨,反而总在安慰她。现在卢氏摔坏了腿,也不知情况到底如何,她不知也就罢了,分明已经知道,不去看她一眼,心中如何能够安稳?

春光明媚,空静鸟鸣,桃花流水,潺潺而过。

洛神却眉头紧锁,分毫没有赏春的兴头,手里折了一枝垂杨柳,满腹的心事,沿溪流往上,不知不觉,行到了那道山墙的尽头。

山墙尽,花木荫翳。对面就是东苑,隐隐听到那头的男子畅饮作乐之声,随风飘墙而入。

桃花流水,便是从这片山墙脚下穿流而过,连接起了东西两苑。

溪边花木湿漉漉的,浓翠欲滴,打湿了洛神的一片裙角。

洛神不禁又想起从前,此时此地,她和陆柬之隔墙共谱箫琴曲的一幕。

当日喜乐,如今想来,竟犹如一场春光美梦。

怔立之时,突然,听到山墙那头,传来一声短促的惊叫。

“慕容替,你敢——”

是个男子的声音,咬牙切齿,充满了不可置信似的惊诧。

声未毕,伴着一道痛苦的闷哼,又一阵似是花木被压倒了的悉悉簌簌之声,那头安静了下来。

一缕浓重的猩红色的血,随了流水,从山墙脚下的那头流淌了过来,在水面慢慢地晕开,渐渐消散。

洛神惊骇万分。

虽然看不到,但她已经能够想象,就在这一刻,一墙之隔的那头,正在发生着什么。

“小娘子,血!”

琼树吃惊地喊了一声,话刚出口,便立刻意识到不妙,猛地捂住了嘴,惊慌地看着洛神。

洛神立刻拉了她,转身就走,却已是迟了,身后墙头之上,已经迅速地翻过来一道人影。

那人身形敏捷如鹰,一个纵身,便从墙头飞身而下,扑至了洛神和侍女的身后。

洛神才要张口呼叫,脖颈一凉。

一柄锋利的,染了血的匕首,已架了过来。

她的面前,多出了一个年轻男子。

那男子二十多岁,白肤紫眸,面目美丽,却发鬓凌乱,额头渗汗,衣衫也是不整,衣襟散开了,露出一片锁骨,似刚被人扯乱还不及整理。

他的唇亦破了道口子,唇角沾了一点殷红的血,缀着整张脸,人看起来,透着一种诡异的艳色。

但此刻,他盯着洛神的一双眼,却阴沉无比,眼角微红,宛如抹血。

洛神僵住了。

和这从墙头翻身而下的男子不过一个照面,她便确证了方才隔墙入耳的那个名字。

投奔大虞的鲜卑宗室,慕容替。

她也猜到了,就在片刻之前,山墙的那头,到底上演了何等的一幕。

显然,这个鲜卑人,在方才被人施加凌辱之时,出手杀了对方。

只不过,她不知道那个死了的人,到底是谁罢了。

慕容替那只执匕之手,依旧还压在洛神的颈侧,几乎电光火石之间,另手又掐住了张嘴要叫的琼树的脖颈,五指如爪,猛地一收,琼树便无法发声,双眼翻白,拼命却徒劳地挣扎着,一张脸,因为无法呼吸,迅速涨红。

洛神感知到了这个鲜卑人那扑面而来的杀意。

不知为何,就在这一刻,她的脑海里,竟掠过不久前的元宵之夜,自己和李穆在夜市经历过的那一场杀戮。

方才因无意窥破旁人阴私而致的那种惊慌之感竟消失了,丝毫不惧。

“慕容替,你知我是何人?你杀我侍女试试?”

她微微扬面,直视着对面之人。

“方才你既敢在此行凶,想必已是算计好了脱身之法。只要我不说,你便能活下去。但你若敢伤我一根发丝,今日这场曲水流觞,连死三人,其中还有我,你以为你能安然脱身?”

慕容替慢慢地转过脸,盯着架在自己匕首之下的这个还是少女模样的女子。

她神色冷漠,姿态高贵,目光之中,丝毫不见惊慌,反流露出一丝鄙夷之色。

高氏女郎,他知道。

那日在京口镇初次偶遇。他虽只远远地看过她一眼,当时她亦面覆幕离,但这身段,还有这声音,他方才立刻便联想了起来。

想来整个健康,除了高氏女,又有哪一女子,敢用如此充满威慑力的口气说话?

而且,他也确实,被她一语道中了心中的顾忌。

杀死一人,就算那人地位高贵,慕容替也自信能将尸身处理掉,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去。

但若再加上高氏女郎,便难说了。

“他逼我太甚,我乃迫不得已。要我不杀你,也可。你如何能够保证,不会将今日所见讲出去?”

他压低了声,一字一字地问。

洛神视线掠过他不整的一片衣襟,蹙眉,哼了一声:“你以为我想遇你?你又何来资格,要我的保证?”

她说完,见他脸色凝重,目光闪烁,抬手便推开架在了自己脖颈侧的匕首,偏过头,盯着他:“还不放开我的侍女?”

慕容替眯了眯眼,终还是慢慢地松手,终于放了琼树。

琼树一下跌坐到地,捂住咽喉,不停地咳嗽。

洛神帮她抚揉了几下,抬头,冷冷地道:“此处是我母亲私舍。我不管你杀了何人,把尸体给我搬得远些,免得秽了地方。”

她扶起琼树,头也不回地去了。

慕容替盯着前头那道慢慢远去的背影,凝立片刻,迅速地整理好衣裳,蹲到了水边,洗去匕首上的污血,入鞘藏回到靴筒里,又低头,鞠水洗了洗方才被咬破的唇。

一阵刺痛。眼底掠过一缕余恨不消的狠厉目光。

忍了许久,也是那个人该死,今日终于叫他寻到机会,杀了那个胆敢羞辱自己之人。

却没想到,竟撞到了高氏女郎的手里。

他站起身,下意识地又看了眼她离去的方向。

前头已是不见人影,只剩花影摇曳,流水淙淙。

他站起身,视线扫了眼地上那枝从她手中掉落的柳条之上,收回目光,回到墙边,一个纵跃便攀了上去,身影迅速地消失在了墙头之后。

……

出了如此一个意外,洛神在回来的路上,思及那鲜卑人的胆凶和狠厉,才起了阵阵的后怕。

再三叮嘱惊魂未定的琼树,命她不可将方才所见说出去,慢慢地,才定下了心神。

靠近馆舍,便见阿菊寻了过来,知母亲已回,急忙入内。

萧永嘉对这种场合,多年年起,就兴致缺缺,今日不过是为了陪女儿才来到这里的,见陆脩容已经走了,便问洛神可还要游玩。

洛神又何来心情?母女二人便出来,一道坐上牛车回去。

路上,洛神一直靠在母亲的肩上,闭目假寐,一语不发,直到回了家中,才道:“阿娘,今日京口那边来了个人,说阿家摔了一跤,我有些不放心,反正也是无事,我想回去看看她。”

见母亲露出迟疑之色,笑道:“阿娘放心便是,我看过阿家就回。”

……

次日,萧永嘉叫高胤护送洛神去往京口。

在路上走了几日,船到京口之时,已是入夜,天完全地黑了。

和先前那两次,洛神抵达京口时,几乎轰动半个京口镇的排场不同。这一回,她是悄悄上的岸,坐在一辆车中,穿过夜色笼罩下的半个镇子,抵达了李家的大门之前。

离开才不过一个多月,感觉却已经仿佛过去了很久。

大门紧闭,门口的灯笼也没有点亮,冷冷清清。只有那丛老玉兰的枝干,比洛神离开时,又茂盛了许多,疯长的开满花的枝头从墙上伸了出来,默默地迎接着她的归来。

洛神踏上了台阶,定了定神,抬手抓住那只门环,叩了数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