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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江花月(103)

过了好久,才听到门里传出一阵渐近的脚步之声,接着,门开了一道缝,里头露出个陌生妇人的脑袋,提起灯笼,照了照,打量洛神和她身后立着的人,目露疑惑之色。

“你便是赵家的?”

洛神问道。

妇人点头:“小娘子何人?来此何事?”

洛神迟疑了下,正要开口,那妇人却忽的眼睛一亮,“哎呀”一声,喜道:“我知道了!小娘子想来便是回了建康的李家夫人,阿停阿嫂?”

洛神含笑,微微点头。

赵家的欢喜不已,急忙躬身,飞快地打开门,口中道:“夫人快进!夫人你不知,我来后,阿停整日地和我讲,她阿嫂生的如何出众,人又如何的好,连说话声都跟黄莺儿似的,可好听了。方才我一见,就知是夫人回了……”

赵家的急匆匆地往里让人,又奔着朝里去,口中喊道:“老夫人!阿停,你阿嫂回了——”

伴着一阵飞快的脚步之声,洛神看到阿停的身影从里头飞奔而出,跑到近前,仿佛还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等洛神唤了她一声,才叫了声“阿嫂”,欢喜地扑了过来。

洛神接住她,叙了几句,便问卢氏的近况。

“阿姆那日不小心摔了,腿脚不便,人在屋里呢,阿嫂你随我来。”

洛神进了卢氏住的屋,见里面点着一盏灯,灯火昏黄,卢氏正坐在床头,摸着似要下来,急忙上前,一把扶住她。

“阿家,你快坐回去!”

卢氏握住了洛神的手,笑道:“真是阿弥来了!方才我还以为听岔了。路上可辛苦?”

洛神摇头,说不辛苦,坐到了她身边,问她腿伤。

“阿家,我带了建康看跌打最好的郎中来了,叫他再给你瞧瞧。你要早些好起来。”

那赵家的站在一旁,面带羞愧,不住地自责。

洛神仔细看了下卢氏。见她比起自己月前离开之时,看起来消瘦了不少,心中不禁有些难过。

反倒是卢氏,应是觉察到了她的情绪,百般安慰。说自己这些时日除了下地不便之外,其余一切都好。沈氏和街坊邻居,白天也总是过来陪伴,叫洛神不必挂心。

洛神知自己是来探望她的,不好叫她为自己费神,于是转了话题,叫一同来的那郎中再给卢氏瞧腿。

郎中看完,说先前伤了的腿只要继续固定住,慢慢休养,就会好起来。只是人年纪大了,好得要慢些而已。去开了个方子,让照着吃药,道有助于恢复。

卢氏道谢。洛神叫人安排郎中去歇下。阿菊去给洛神收拾屋子,铺设床铺。洛神陪着卢氏又叙了些话,因也不早,卢氏道她路上辛苦,催她去歇息。

这个晚上,洛神又睡在了张她原本已渐渐熟悉,但今夜,突然却又仿佛变得再次陌生的四方大床之上。

帐子垂落了下来,屋里静悄悄的。一阵带着玉兰花香的夜风,从半开的窗中涌入,掠动帐帘,带得帐钩轻击着床头那片坚硬的木缘,发出阵阵短促而清晰的碰撞之声。

一下一下,富有韵律。

洛神闭目躺在枕上,听着这声音,鼻息里,慢慢地仿佛闻到了男子留在这帐中的一缕未曾消失干净的体息,心情忽然郁燥了起来,想驱赶,偏无处不在似的,根本就法睡觉,坐了起来,出神了片刻,便披衣下床,也不点灯,趿着鞋,从陪睡在自己屋里的阿菊身畔无声无息地走过,打开门,朝卢氏那屋走去。

月光皎洁,照得院子满地发白,洛神看着自己在地上的影子,到了那扇门前,轻轻敲了敲,推入。

卢氏也还醒着。

洛神走到了床前,坐了过去,靠在了慈爱的老妇人的怀里,低低地问:“阿家,郎君他为何娶我,你可知道?”

卢氏抱着她娇软的身子,轻轻抚她散落在背的一片乌凉长发,沉默了片刻,说:“阿弥,我也问过数次,他不和我讲,阿家也不知道。”

“但是阿家猜,你应是我儿从小到大,唯一上心的女孩儿。”

“他娶你的那会儿,消息来得突然,我叫人粉刷你们睡的那屋。他原本是个困了地上也能睡的人,那会儿却嫌匠人墙刷得不白,自己又刷一遍。你们屋的窗外头,原本长了一片多年的老芭蕉,他在家就睡那屋里,我也从没听他抱怨过什么,忽然却说晚上风吹过来,蕉叶哗啦作响,很是吵人,等天气热了,又招蚊蝇,自己全给砍了,还连夜抹平了地……”

卢氏笑了起来,眼尾皱纹舒展了开来。

“那会儿我虽还没见着你,但心里就很好奇,到底是怎样的一个女孩儿,会叫他如此在意。后来你来了我家,阿家就知道了。似你这样的女孩儿,谁能做的到,不去喜欢你?”

洛神心里一阵发堵,再也忍不住了,从卢氏怀里坐起了身。

“阿家,你待我极好,我也不想骗你。我这趟回来瞧你后,往后,应该是不会再回来了……”

她说着话,声音哽咽了。

卢氏面上笑容渐渐地消隐。

“阿家,你会怪我吗?”

卢氏忽又微微一笑,摇头,安抚般地拍了拍她背。

“阿家也不瞒你了。当初穆儿娶你,阿家便在担忧。两家门第,悬殊如此之大,难成良缘。这回你父亲来接你走,当时虽没说什么,但阿家那时,就知必是你父亲对穆儿有所不满。阿家已做好你不会回来的准备了……”

“阿弥,你还肯回来看我,特意和我说这些,阿家已是心满意足了。”

她迟疑了下。

“只是倘若方便,你能告诉阿家,你父亲为何要将你接走?”

因他野心勃勃,图谋不轨,日后或许将成乱臣,乃朝廷隐患。

但是对着他的母亲,洛神怎敢说出这个。

只含泪,含含糊糊地道:“我也不知……应是他和我阿耶,于政见有所分歧……”

卢氏沉默了,也未责备自己的儿子,只是良久过去,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有时他到底在想什么,阿家也不知道。”

她说。

“这是命吧。他命里无福,和你做不了长久夫妻。你回去后,不必再记挂他了。”

“阿家只是觉着我李家对不住你,往后不管如何,阿家只盼着你能过得好。”

洛神依在老妇人的身边,默默地掉泪,渐渐泪干,终于倦极,沉沉地睡了过去。

第二天的清早,京口外,金山脚下,白茫茫的江雾还弥漫着江面之时,洛神便踏上了回往建康的旅途。

阿停对阿嫂连夜而来,次日大早便走的举动,很是不解,更是不舍,又不敢强留,只能躲在门里,望着洛神上车渐渐离去的背影,悄悄抹着眼泪。

洛神不知自己留下还能做什么,又有什么意义。

这一趟京口之行,非但没有带给她心安,反而令她变得愈发难过。

难过得心里像有一把火在烧。

几天之后,她回到建康之时,听了一个消息。

许泌的族弟,御史中丞许约,自曲水流觞那日之后,便不见了人影。

许家找遍了整个乐游苑,又遍问建康四城门的守军,竟无一人得知他的下落。

一时全城议论,沸沸扬扬。

那个慕容替来建康后,据说,吸引了不少好男风者的目光。

一场风月秘事引发的命案。

况且,当时虽未明言,但鲜卑人放了她和侍女,她替他保守秘密,也算是个默认的承诺。

这种情况之下,她似乎也没必要多事。

洛神的心思,并没有在这上头停留多久。

回来后的第二天,在又度过一个无眠的长夜之后,她终于做出了一个决定。

毫无疑问,这是她此前生命中,从未曾有过的一个极其艰难的决定。

她将高桓叫了过来,屏退了人,对高桓说,她要去义成一趟,叫他替自己安排。

……

在李穆离开一个多月之后的这一天,洛神终于下定了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