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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江花月(105)

……

屋里剩下母女二人。

“阿弥,你是怎的了?原本我瞧你也是静下了心的。去趟京口,回来怎就又改了主意?早知如此,我便不让你去了!”

洛神道:“阿娘,你莫误会。我去京口,阿家非但没有挽留,反劝我放下旧事,往后再不必记挂她儿子了。”

萧永嘉一怔。

“既如此,你为何又要去义成?”

她上前牵住女儿的手,带她坐到了床边,扫了眼方才叠好放在床上的衣物,叹了口气。

“非阿娘要强行拆分你二人,乃阿娘实是看不出他前途何在。他立志北伐,本就希望渺茫,何况,竟还有自立为大之心!他乃南朝之臣,要达此目的,非颠覆朝廷,如何能够做到?”

“你阿耶对我提及之时,我原本也是不信。但那晚上,我亲口问他,他竟不予否认。”

“阿弥!陛下再无能,也是你的亲舅。无大虞,何来你今日一切?你父是绝不容他有此异心的!”

萧永嘉的眉头紧蹙,出神了片刻。

“何况,即便阿娘放得开这些,但凭李穆一人,这世道如此,外有胡敌,内有门阀,重压之下,他又如何能够力挽狂澜,扭转乾坤?”

“何止前途!李穆若不回头,只有绝路一条!你便是再怪阿娘,阿娘也不会叫你再跟他的!”

洛神摇头。

“阿娘,你和阿耶对我之心,女儿知道。但女儿必须要走这一趟。女儿要当着他的面,问个清楚!”

“女儿记得,京口观潮那夜,他曾对我言,日后纵然天下人和他为敌,他也不会伤害我和阿耶阿娘。女儿当时不知他话为何意。如今似乎才明白了!”

“但女儿要他亲口给我一个解释。他既早有如此异志,当初为何娶我!娶了我,为何又弃我而去?有朝一日,倘他真的做了乱臣贼子,他又要如何不伤害我和阿耶阿娘?”

她眼中溢出了泪,抬手,飞快地擦干,又扬起了面。

“阿娘!就算我和他就此断绝,也是把话说清,是我不要他了,而不是他这般,丢下一句空话就去了!”

她从床畔站了起来,走到萧永嘉的面前,朝她跪了下去。

“阿娘,我已下定决心,要走这一趟,和他当面把话问个清楚!否则,我将日夜不平,寝食难安!”

“你们若是不肯,除非囚我一世,否则,一有机会,我就自己找去!下回,我就不会再叫六郎去寻大兄求助了。”

萧永嘉沉默了。

她明白了。

女儿应是知道倘若她好好地开口提出要去义成,自己和丈夫定会反对,这才借了高桓高胤之口,向自己和丈夫先表明她的决心。

她凝视着跪在自己面前的女儿。

花般娇艳的一张脸,日渐消瘦。此刻这张苍白小脸,因为激动,双颊泛出红晕。

望着自己的那双美丽眼眸里,更是犹如烧起了两簇火苗。

萧永嘉从不知道,从小听话,高兴了笑,伤心了哭,有事无事爱向自己和丈夫撒娇的娇娇女儿,性子里,竟也隐藏了如此固执刚烈的一面。

就在这一刻,恍惚之间,萧永嘉仿佛看到了从前的一个自己。

她一时茫然,下意识地想再反对。

但那一个“不”字,竟就无法说得出口。

她忽然记起自己小时曾养过的一只鸟。羽极翠,声极悦,她很是喜爱。宫中却有识鸟人言,此鸟性烈,若被关起,必忧愤而死。她不信,以金笼屋之,玉食喂之,不想还是被那人说中。

鸟儿日夜鸣啼,绝食绝水,甚至以头撞笼,鲜血淋漓,如此几日,待她不忍,终于将它放出之时,鸟儿已是奄奄一息,当夜便死去了。

萧永嘉慢慢地站了起来,说:“容我再考虑一番。”

……

第二日的清早,挠心挠肺了一夜的高桓忽然得知了一个消息。

他的伯母竟然改口,同意让他护送阿姊去往义成了!

当然,不止是他,同行的还有她自己的长公主卫队。领队樊成曾是沙场勇将,手下两百人,皆配备袖弩,无不精兵。

有这样一支卫队护送,此行必定安然无忧。

同时传来的,还有另一个消息。

那就是伯父好似对伯母的这个决定很是不满,据说两人大清早地就争执了起来。

但高桓对此,表示并不关心。

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就在自己以为出行无望的时候,事情竟然峰回路转了!

伯母既开口了,以高桓那点浅薄的生活经验来推断,基本就表示,这趟义成之行,板上钉钉了。

高桓狂喜,飞奔到了阿姊的跟前,见她已收拾好了东西,面带微笑,问他可做好了动身准备?

便是如此,三月的这一天,高桓怀着对长公主伯母的无限膜拜之情,尽量忽略掉伯父那张难看至极的阴沉脸孔,骑着高头骏马,护送着坐于车中的阿姊,踌躇满志地出了建康,抵达渡口,上了一条大船。

大船将随一支运送军粮的船队沿江西去,抵荆州后,上北岸,到巴郡,然后再循他曾想象过无数遍的那条行军之道,一直北上,去往此行的目的之地,义成郡。

高峤站在渡口,目送着那艘被军船护簇在中间的大船扬帆,渐渐远去,消失在了江波尽头。

他转脸,看了眼身边的妻子,见她视线还落在女儿离去的方向,心中之不满,此刻依旧没有消尽,紧皱双眉,一语不发,撇下了她,背着双手,径直便去了台城。

向晚,将近戌时,高峤才结束了一日朝事,回到高府。

原本以为今日如此争执过后,妻子已经回了白鹭洲。高峤满腹心事地入了屋,却意外地发现她竟还在。

她发犹髻,衣未解,端坐于房中,似乎在等着自己。

高峤一怔,想起今早她不顾自己反对,竟执意安排女儿去往义成的一幕,心里的火气又上来了,沉下了面,也不入,只站着,淡淡地道:“不早了,你还不去歇?”

萧永嘉凝视着他,双眸一眨不眨。

高峤见她不说话,又被她如此盯着瞧,渐渐又有些绷不住了。入内皱眉道:“阿令,非我责你,只是这回,你的行事,实在莽撞!倘是别事,哪怕李穆对我再不敬,我亦不会将女儿如此带回。你也不小了,早不是从前可以胡闹的年纪,为何还是如此不懂事,任性不改!都二十年了,你却丝毫没有长进!实是叫我失望!”

他说到后来,痛心疾首。

萧永嘉依旧那样望着他,似乎丝毫没有在意他的这番训斥。

高峤只觉无奈至极,扶额,长叹一声。

“罢了罢了!女儿都被你送走了,我又何必和你再说这些!你歇了吧,我去书房了!”

他转身要走,却见萧永嘉忽地朝自己露出了笑容。

屋里烛火耀灿,本就映得她肤光若凝,这一笑,更是珠辉玉丽,艳色无边。

高峤不自觉地停了脚步,狐疑地皱了皱眉:“你笑为何意?”

“高峤,我知你对我一向失望。我本就是如此之人,这一辈子,大约也是改不了了。”

“不如我再告诉你,就在不久之前,我还杀了一个人。你是不是要将我送去大理寺,大义灭亲,以正法纪?”

萧永嘉止了笑,凝视着他,幽幽地道。

高峤盯了她片刻,眉头皱得更紧了。

“阿令,你在胡说什么?”

“我没有胡说。”

萧永嘉望着丈夫那张端方正气的脸,眸光变得有些飘忽了起来。

“朱霁月。朱霁月就是我杀死的。”

她一字一字地说道。

高峤大吃一惊,愣在原地片刻,蓦然仿佛回过了神儿,快步来到妻子的身边。

“阿令,你没在胡说八道吧?她怎会是你杀的?”

他仿佛有些不放心,抬手要去摸她额头。

萧永嘉避开了他伸过来的那只手掌。

“你没有听错。她是我杀的。那日她企图勾引李穆,约他去青溪园,被我得知,我大怒,闯了过去,和她起了争执,拿剑在手,她欲夺我剑,脚下没有站稳,摔了过来,我的剑便刺入她的脖颈,她就那样死在了我的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