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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江花月(106)

高峤定定地看了她片刻,问道:“那场火呢?火又是怎的一回事?”

“李穆赶到,送我回来,帮我放了那一把火,将事情盖了过去。”

高峤惊呆了,神色僵硬,立着一动不动。

“当年我害死了邵玉娘,如今我又亲手杀了一人。你大可以将我告至御前,也可休了我。我不会怪你,更不会再勉强要你和我续做夫妻。”

屋里沉寂了下去。

“罢了……听你之言,你也非故意杀她……事情既过去了,罢了便是……”

他的脸色还是极其难看。

半晌,方道了一句,声音听起来,极是艰涩。

萧永嘉微微一笑。

“多谢。”

高峤望了她一眼,眼底流露出一丝复杂的神色。臂膀微微动了一动。手似要朝她伸去,伸到一半,却又慢慢地收了回来。

“不早了,你歇下吧——”

他喃喃地道,慢慢地转过了身。

“你且留步,我还有一事。”

身后忽然又传来萧永嘉的声音。

高峤转头,见她从袖中取出了一只香囊,解开,倒出一面玉佩。

那玉佩色洁如云,面雕云藻纹案,是为男子的腰饰之佩。

只是下头悬着的丝结有些褪色,应是有些年头了。

萧永嘉将玉佩托于掌心,端详了片刻,轻轻放于案面,朝他推了过来。

“高峤,这东西,你应该还有印象吧?君子比德于玉。这东西,从前是我从你那里强行要来的。如今我还给你了。”

高峤茫然了片刻,终于,认了出来。

这玉佩原是自己所有。

依稀也想了起来,那是很早之前的事了,似乎那一年,萧永嘉还只有十三岁。

也是那年的曲水流觞会上,仗剑风流的高氏世子,在乐游苑里,偶遇了皇室小公主。

桃花树下,她傲慢地拦住了他。指着他腰间悬着的玉佩,说纹路不错,要叫宫中玉匠照着镂出一块,用完便还,随后不由分说,将东西从他身上摘走了。

后来,那玉始终没有归还。

再后来,他也尚了她,成了他的丈夫。

这么多年下来,高峤早就已经忘了自己还有一块玉佩,一直留在萧永嘉的手里。

他抬起眼,看向自己的妻子,脸上一片茫然:“阿令,你这是何意?”

“高峤,你的玉佩,当年是我强行从你那里要来的。不是我物,终究不是。我还给你了。”

“这些时日,我一直在反省自己。当年本就是我强行嫁你,这些多年来,我更是没有尽到为妻本分。我知你也容忍我多年,很是对不住你。如今我想通了。你若愿和我和离,我们和离便是。你若顾忌名声,或是怕女儿伤心,再要维持你我夫妻名分,我亦无不可。”

“你人过中年,膝下却只有阿弥一个女儿。是我耽误了你。倘你不愿和离,往后,尽可纳妾,为高氏开枝散叶,免得你这一脉,在你这里断了香火。”

高峤呆若木鸡,一动不动,全然没了反应。

萧永嘉从案后起身,从他身旁经过,走到门口,转头又道:“今日我之所以不顾你的反对,送了女儿去往义成,是因我知女儿大了,不愿再事事听凭你我安排。她想去,就叫她去一趟。我相信阿弥,是非曲直,她自有判断。”

“至于人之福祸,更是无常。譬如当年,我爱你若狂,嫁你之时,当为我此生最为欢欣时刻。那时我又怎会想到,终有一日,你我会落今日地步?”

她说完,开门,跨出面前那道门槛,走了出去。

第64章

高峤追出门外之时,萧永嘉已是登车。

望窗紧闭,不见其容。

他想拦车,张了张口,声却发不出来。

伴着辚辚的车轮之声,他看着那辆载着妻子的牛车渐渐远去,最后消失了浓厚的夜色里。

这一夜,高峤彻底地失眠了,未曾有过片刻的合眼。

他盯着面前那块萧永嘉归还的原本早被他忘到了九霄云外的玉佩,整个人陷入了深深的迷惘、烦恼、忧愁和不可置信里。

他实在想不通妻子的这个突然举动。

成婚将近二十年了,似今日这样的争执,又不是头一回。

况且到了最后,无一例外,都是以自己的忍让而告终。

今日也是如此。

鉴于此事可能导致的危险结果,虽然他极其不满萧永嘉的决定,当时也大动肝火,但面对她的坚持,最后,他也无奈退让了。

他早习惯了和妻子相处的这种方式,并且认为她也是默认了的。

对于这场争执,高峤原本设想里的结果,便是妻子又回白鹭洲去。

而他也暗自下了决定。倘若她自己不认识到犯下的这个原则性错误,短期之内,他也不会再主动向她示好。

必须要让她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在这件事上的坚定态度。

他的当务之急,是如何劝回女儿的心,或者,令李穆打消掉他的不臣之心,和自己一道匡济社稷——毕竟,对于李穆之才,高峤还是极其欣赏,并寄予厚望的。

倘因他年轻气盛误入歧途,自己身居高位,又是长辈,却不加束缚引导,亦是过错。

故在女儿动身之前,他特意也和女儿作了一番长谈,叫她见了李穆,务必劝导,收起异心,重返正道。

但高峤没有想到的是,妻子在送走女儿之后,当头竟然给他来了如此一记棒喝。

回过神后,他的第一反应,是妻子又在故意和自己闹脾气,想要自己向她俯首认错。

但联想到这些时日以来,她的种种异常表现,很快,他就否定了这个念头。

既然不是在闹脾气,那就是真的了。

高峤却根本没法接受这一切。

虽然多年以来,阴阳失调,夫妻不合,但于高峤而言,这和他每日殚精竭虑要处理的国事一样,早已成他生活里的一部分。

独处,没可做时,思及夫妇关系,他也曾感到焦虑、无计、疲惫,直至最后麻木,变成了得过且过。

但他从没有想过,有一天,要去打破这种生活。

偶尔夜深人静,他甚至想过,日后倘若萧永嘉比自己先死,他也不会再娶了,两人必是死同穴的。

但是倘若万一自己先死,萧永嘉十有八九会改嫁,那么寿穴,恐怕就只需留自己一个位置了。

虽然有点伤人,但想到是死后之事,一切也就释然了。

而今天,突然,一切都乱了套。

他被弄得心烦意乱,坐立不安,更是迷惑不解。

这么多年都过下来了,女儿也这么大了,自己早接受了如此一个的妻子,她应当也默认了夫妇相处的现状。

如今却突然提出和离?

高峤自问,并未做出过对不起她的事。

她到底是怎么想的?

这一夜,他长吁短叹,彻夜无眠,到了次日大早,昏头胀脑地起了身,以冷水濯面,脑子清醒了些,预备出发朝会之时,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白鹭洲上的道观,从前里头是有道姑的。

那个也不知道叫什么法号的老道姑,他以前还碰到过几回,依稀记得模样。

但最近几次登岛,路过紫云观时,发现大门总是紧闭。

他曾顺口问了句,被告知说,里头的道姑们都被长公主给赶走了。

他记得萧永嘉从前经常会去紫云观,和那老道姑一坐就是半日。

对此,他还曾感到欣慰。觉得这于整日无所事事的萧永嘉来说,也是一个修身养性,打发时间的好去处。

当时也没怎么上心,觉得应是那些道姑得罪了妻子,并未多问缘由。

此刻细细再想,高峤终于起了疑窦,临出门前,唤来高七,命他去打听先前萧永嘉赶走道姑的内情。

这一日,高峤人在台城,看起来和平常并无两样,实则无心事务,归心似箭,傍晚不到,早早地便回了高府——并不见萧永嘉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