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春江花月(111)

他为她什么都考虑好了,对她是如此的深情。

但是就在这一刻,李穆忽然明白了。

因为高峤提前觉察到了他的意图,打乱了他的计划,令他之前构建出来的那张温情脉脉的网,随之破裂。

他亦无所遁形了。

他终于知道,他其实还是怪罪她的。

他凭着执念,将她娶来,除了要让三家门阀隔阂更甚,更是要将她留在自己身边。

她是他李穆的女人。

这一辈子,哪怕他现在地位卑微,不复前世大司马的位高权重,他亦不愿她再嫁给别的男人。

他要这个高贵的女子,亲眼看着他李穆是如何一步一步重新上位,克复神州,再将她那个世界打碎,将那些人,尽数踏在脚下。

在他的私心里,他甚至不是没有想过,倘若他和她身后的人再次发生冲突,倘若前世洞房的那一幕再次上演,当她也不再是被蒙在鼓里的无辜者,而是一个知道手中拿的是毒酒的人,那么这一辈子,身为他妻子的她,又会如何选择?

他便是如此贪心又阴暗的一个人。

如今他终于将她娶了。

面对她的含泪质问,李穆发现,自己竟然无言以对。

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第66章

沉默。

回答她的, 始终是沉默。

那可怕的沉默。

洛神终于擦去了眼泪。

“李穆。”

她说。

“我记得那夜春江观潮,你同我讲,日后哪怕天下人与你为敌,你也不会伤害我和阿耶阿娘。你还对我讲, 只要日后我要你,你绝不负我。”

她凄然一笑, 摇了摇头。

“你若不臣,我阿舅阿耶, 都不容你,你叫我又如何要你?”

“我知你英雄。但阿耶说的对,道不同,不相为谋,何况夫妇?”

“你走之后, 我曾极是难过。分明知你是抛下我了,但不寻你亲自问个清楚, 又不甘心。”

“如今我终于清楚了。你有你要做的大事, 比起来,我算何物。”

她望着对面那始终一言不发的男子, 再次一笑。

“我知往后该如何了。我亦心安了。”

“我累了,要睡,你自便。”

洛神说完, 再不看他一眼, 转身爬上床, 和衣卧了下去。

这一夜, 她蜷在床上,闭目,若睡若醒,若在尘世,又若在梦中。

醒来,晨光熹微,门半开着。

她看到李穆坐在门外檐阶之上。

衣裳被露水打湿,紧紧地贴在了他的肩膀后背之上。

他的背影,一动不动。

仿佛便如此坐了一夜。

洛神默默望了他背影片刻,起身,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

弯腰,将衣裳收进昨夜方打开的那只箱中时,身子被人从后抱住了。

他的身体,不复她熟悉的火热,带着浸了一夜露水的湿冷。

环抱着她腰身的那双手臂,亦不复从前的坚定和有力。

一张同样湿冷的,带着凌乱胡茬的脸,贴在了她温暖柔软的后颈肌肤上。

冰冷的唇,轻轻蹭着她敏感的耳垂。

“阿弥……不要这般丢下我……”

一声嘶哑的,带了恳求的呢喃,传入了她的耳中。

洛神定了一定。

“李穆,我何德何能,蒙你口口声声喜爱于我?既一心大业,留我又有何益?”

“你若真还有几分惜我,莫强留。我更不需你送。”

她低低地道。

没有回头,只解开了交在自己腹前的双手,推开环住身子的双臂,走到门边,对已起身过来正在门外不安张望的阿菊说:“菊嬷嬷,我事毕,今日回吧。”

……

这个消息对于高桓来说,犹如晴天霹雳。

昨夜,他刚纵马踏遍了这座荒西之城,走过城墙四隅,登上新建起来的雄伟墩台,迎风北望,一腔热血,多少金戈铁马,一夜踏梦而来。

睡了一觉,睁开眼睛,阿姊居然说要走了?

洛神这边的东西,昨晚因时间紧促,也未全部拿出,今早收拾起来,也是便当。

朝阳射进这个破败庭院的时候,她已整装待发,正在等着高桓,他的一个随从匆匆赶来,说六郎昨夜外头回来,上吐下泻,早上十分难受,起不来了。

洛神一惊。

高桓小时身体偏弱,高峤有意武训,长大后,体质才慢慢向好。

也是因此,加上他父母早亡,高峤一直不愿让他投军。

这一路行来,他跟着吃了不少的苦头,风吹日晒,到了这里,不但比先前黑了许多,人也瘦了不少。此刻又听得他生病,洛神如何不急?急忙赶了过去。

高桓昨夜就睡在不远外的一间空屋里,窗子缺了半拉,阿菊给他收拾过屋子,便拿布蒙住,他嫌闷,自己把窗布给扯了。这会儿躺在床上,紧紧裹着被子,闭着眼睛,听到洛神进来的脚步声,便哎呦哎呦地呻。吟了起来。

洛神坐到床边,问他昨夜吃了何物,又伸手探他额头,高桓只嚷难受,头疼恶心人犯晕,起来也站不稳脚。

洛神方才很是担心,但真见了他人,摸他额头温凉,人也无殊状,一眼便瞧了出来,分明是在装病。便道:“你若真如此难受,我叫蒋二兄唤个军医来。”

她转脸要叫人。

“阿姊,别!我知我从小最恨吃药了。咦!好似你一来,我便比方才好了些,只是还是起不来,头有些晕。你让我躺躺,再躺躺,我自己慢慢会好起来的——”

洛神看了他片刻。

“六郎,你若不想随我回,留下便是。你自己要多加小心。阿姊留几个人给你,先去了。”

她摸了摸高桓的胳膊,站了起来。

高桓望着她的背影,呆住了。

日头渐渐升高。

洛神和随从各自坐上马车,樊成集合护卫,一行人从刺史府的门口出发,沿着昨日来的那条泥路,默默地向着城门方向而去。

那几个孩童,依旧在路边玩耍,看见一行人出,却不似昨日初见之时那么害怕了。站在路边,歪着脑袋,看着洛神的马车,从面前缓缓经过。

“阿姊,等下我!”

身后传来一道呼声。

洛神探头出窗,见高桓从刺史府的那扇破门里跑了出来,气喘吁吁地追上,哭丧着脸道:“罢了!我送阿姊你来,必也要亲自送你回的。我不留下了!”

他接过随从递来的马缰,翻身而上,抽了一鞭,朝着前头疾驰而去。

洛神目送他在马背上的人影渐渐远去,下意识地,转过脸,望了一眼身后的方向。

门前空空荡荡。门口只立了两个执戟的士兵,如在那里,杵了两根柱子。

洛神垂下了眼眸,放下望窗,转脸,恰遇到同车阿菊投向自己的两道目光,便朝她微微一笑。

“菊嬷嬷,我无事,你放心吧。我们上路吧。”

阿菊不语,只默默地往她腰身又塞了个靠枕。

车队离开了刺史府,行在空空荡荡的荒城之中。

快到城门口时,蒋弢带了一队人马,气喘吁吁地赶了上来,欲言又止,最后只道要亲自送她一程。

洛神婉拒,见他坚持,笑了笑,也就随他了。

车队在城门附近一队巡逻士兵的注目之下,穿门而出。

忽然,车厢里闭目假寐的阿菊睁开眼睛,对洛神说:“小娘子,我突然想了起来,今早走得急了些,竟有样东西忘了收拾。你先上路,我去拿,拿了就回!”

洛神道:“嬷嬷不必自己回,叫个人去拿便是了。”

“不成。是我私物,我怕人寻不到。还是我自己去取,放心些。”

说完,也不由洛神,探出了头,命停车,爬了下去,叫继续前行,又自己改上了另一辆小车,叮嘱了车夫一声,便朝刺史府又去了。

洛神见她很是匆忙,又说是私物,便也随她了,只叫樊成带队走得慢些,等她回来汇合了,再一道上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