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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江花月(114)

语气不复方才的柔软,变得凝重了几分。

洛神一愣。见他也转回了视线。

二人便四目相对了。

他说:“阿弥,我生于北方,自我记事起,这片被大虞朝廷所弃的土地便战乱不断。胡族人里,自然亦有善者,但更多的,却是暴戾恣睢,禽兽不如之类。那些人,从前在边地茹毛饮血,一旦得势,无恶不作。我跟随父祖,见过太多的离人血泪。你小时看我被恶奴钉手,便以为人间惨剧。”

“但在北地,便是此地,你脚下所踏的这地,曾发生过的惨剧,远甚我当日遭遇。昨日你入城,所见的每一存废墟,都是当日无辜之人遭受荼毒所留。胡獠不拿我汉人当人,屠杀凌辱,肝人之肉,比比皆是。如今北夏分崩离析,各种势力更是趁势再起,群魔乱舞,情状惨烈,比之从前,只会过之而不及。”

“北方乱,南朝内斗,高相公苦心想要维持的这个朝廷,不可能永远苟安下去。我今日之所以要来此地,除北伐大业,亦是为了能早日自立。”

“唯早日手中握有听我驱策的兵马,我方可一展抱负,更能将你护于我的羽翼之下。”

“否则,倘若连我自己都满身羁绊,这样的乱世,莫说平定中原,便是想要护住你,怕也是痴人说梦。”

“阿弥。”

他唤她。

“昨夜你质问于我,我知我亏欠。你小时救我,才有我如今苟活于世。我却为私心之念,强行要你嫁我为妻,跟我受尽委屈。在你面前,我实是无话可说,更无地自容。且如今我这地位所在,更不能给你安稳。故你今早要走,我实是无颜留你。乃是阿菊……”

他顿了一下,抬手,下意识般地,摸了摸额。

“她今早去而复返,唾我一脸,我方知你对我之心。”

洛神呆住了,定定地看着李穆从她的脚前,缓缓站了起来。

他几乎全身湿透了,连发角眉间,亦带水痕,模样本该是狼狈的。

但如此立于她的面前,看起来却坦坦荡荡,磊拓嵯峨。

“阿弥。”

他又说。

“那夜你父亲来京口质我之时,我与他曾立了一年之约。道一年之后,我以西京为聘,再去迎你。你若愿再给我这机会,你容我些时日,等我。待我拿下西京,到时,时局如棋,天下可能大变,朝廷也未必就是如今模样。”

“此处实是艰苦,我亦不想你随我在此吃苦。你先回去,记住我的话,只要你肯要我,日后,我绝不会负你。”

她螓首低垂,沉默着,始终一语未发。

李穆等了片刻,眼底掠过一缕黯色。

他拢指,慢慢地捏了捏拳。

“阿弥,倘你真的因了你我之道不同,视我为洪水猛兽,不愿再做我妻,则也不必太过为难。我虽不能为得你而发违心之愿,但还是那话,往后,我若侥幸能一展所愿,哪怕天下人与我为敌,我亦不会伤害你与你的父母大人。”

他说完了,再未开口。

夜风吹来,拂着洛神铺在石面上的一片裙裾,吹破了水面的月影,亦撩乱她的心波。

这一刻,她知他在望着自己,等着她的回答。

她却不知该如何作答。

心中的天平左右摇摆,满腔的柔肠,千结于心。

她挣扎了良久,忽然甚至有点恨面前的这男子。

恨他为何要将她置于如此两难境地。

原本已经下定决心,再不和他有丝毫瓜葛了。

他却又追了上来,再次扰乱她的心。

他说他是个自私之人。

从前如此,便是今日此刻,依然还是如此!

洛神抱膝而坐,一动不动,眼睛却慢慢地热了。

她只能埋脸在膝,再不想看到面前这个只知逼迫她的狠心男人了。

李穆看着她宛若无措小女孩儿般的逃避之举,一颗本该冷硬起来的心,瞬间又软了。

他极想将她搂入怀里,百般疼怜,却又怕惹出她更大的抵触,只能再次蹲到她的面前,掌心轻拍她的后背,柔声道:“阿弥,我不会逼你,你慢慢地想,想多久都可。便是一辈子,我都等你。”

洛神抬起头,推开他的手:“你还说不逼我!你分明就是在逼迫于我!”

她嚷了一声,委屈的眼泪,便跟着掉了出来。

李穆再也忍不住了,将她搂入怀中,亲她沾着眼泪的面颊。

洛神扭着身子,不让他亲。

正挣扎间,忽然感到他停了下来,将自己一把抱起,人也迅速地站了起来。

因身下骤然悬空,她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抓住了他的双臂。

反应了过来,心里又是羞,又是气恼,正要叱他,身子僵住了。

她看到,就在那条浅水小河的对岸,不远之外的暗夜里,出现了一排幽幽的红色光点,仿佛悬空,点起了一盏盏的红色小灯笼。

那些小灯笼密密麻麻,竟是活动的,朝着营房的方向,靠了过来。

近旁那匹原本正在悠闲吃草的乌骓,此刻也仿佛觉察到了什么,不安地刨蹄,打着响鼻。

那排红色小灯笼,越来越近。

借着月光,洛神终于辨认了出来,这些红色小灯笼,竟是一群虎豹的眼睛。

看数量,至少有几十头。

洛神惊呆。

还没反应过来,李穆用足尖勾起地上长剑,一把抄住,随即抱着她朝营口奔去,啸了一声。

守卫警觉,营地立刻鸣声大作。

远处,随风也传来一阵细细的、若有似无的暗哨之声。

兽群立刻分散开来,似要作包围之状。

樊成带人奔了出来,看清那群来袭虎豹,不禁悚然。

这一路行来,也曾遇到过野兽,但似如此数量的集中攻击,却是未曾有过。

以他历练,第一眼便瞧了出来,这群虎豹,来袭如此有序,显是受人驱策。

他虽历过战场,手下侍卫,亦皆为百选之兵,纵然面对数倍来敌,也绝不至于如此惊悚。

但面对如此数量的群兽包围,却还是生平头回。

他迅速定神,一声号令,训练有素的侍卫,立刻便稳了下来,分作两拨。

一拨负责护卫洛神,另一拨在营房外围,布出防守之阵,上弓搭弩,严阵以待。

樊成奔来:“李刺史,你可知此为何人来袭?”

“阿姊!”

身后亦传来一声焦急呼唤。

高桓手中执剑,衣衫不整地飞奔而来。忽然看见李穆,一愣,随即睁大眼睛,目露狂喜。

“姐夫!你怎在此?”

李穆附耳,嘱了洛神一声勿怕,将她从怀里放下,又命高桓领人,将她迅速带回营房中央加以保护,这才道:“我来此数月,早听闻仇池侯氏有人精通驱兽,豢养猛兽作战助阵。今夜来袭者,想必便是侯氏之人了!”

侯氏亦属羯人,曾追随北夏与大虞为敌。

樊成看了眼营房四周,一圈幽幽红目,已能听到兽群发出的低沉咆哮之声,知今夜怕是要干一场硬仗了,脸色异常凝重。

“走兽惧火,再如何听人驱策,遇火也是不敢造次。速叫人点火!”

樊成被一语提醒,立刻下令,命士兵拆帐篷点火。

很快,营房周围,便点起了簇簇篝火。

兽群原本正在包围逼近,忽然看见前头亮起一堵火光,停在原地,不安地走动,发出阵阵吼声。

那哨声似带恼怒,陡然尖利。

兽群仿佛惧怕,渐渐又围拢了起来,咆哮着,朝着营房慢慢逼近。

逼到只剩十来丈距之时,终究忌惮火光,任那哨声再如何驱策,亦是不敢扑入,只是愈发躁动,不断地怒吼。

外围侍卫,已能闻到腥风阵阵,个个脸色凝重,如临大敌,慢慢地收拢在一起,以便在兽群扑入之时,能做出最有效的反杀。

李穆转过身,眺望远处那阵幽幽哨声的来源方向,片刻后,以羯语放声啸道:“我乃义成刺史李穆!你是侯定何人?我来此后,与侯定井水不犯河水,尔等为何驱兽前来攻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