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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江花月(115)

他声线雄浑而厚重,随着夜风,远远传送而出。

哨声停了。

片刻后,伴着远处一阵地动般的马蹄之声,荒野尽头的暗夜里,潮水般地涌出来数百羯骑,当前一个二十五六年岁的男子,辫发皮袍,高坐马上,睁大眼睛,似在观望前方,借着火光,见虎豹包围中间的一块坡地之上,迎风立了一个汉人男子,知他便是方才喊话之人,不禁高声道:“你是李穆?真没冒充?”

李穆道:“大丈夫行不改名,坐不改姓。我乃李穆,你何人?”

此人名侯离,仇池王侯定的长子。

数月之前,从李穆领两千士兵来此,奉南朝皇帝旨意,领义成刺史之职开始,侯离便派人不断地刺探。他早就想出兵,趁对手未立稳手脚,将他干翻在地。只是碍于侯定之命,不敢贸然进攻。

今日得到探报,说一队数百南朝打扮的人出了义成,似要南归。士兵盔甲鲜亮,行装齐备,护着中间几辆马车,里头似是女子,他如何还忍得住,便筹谋了这个计划,打算实施夜袭,一是得战利品和俘虏,二来,想借机挑衅李穆。

李穆之名,因巴郡一战,天下皆知。侯离早就想会会他了,没有想到,今夜如此凑巧,误打正着,竟叫他将李穆困在了此地。

想到若是能将他捉住,或是杀死,自己必将名扬天下,不禁狂喜,哈哈大笑:“李穆!你们汉人有句话,踏破铁鞋,得来全不费功夫。今夜是你自己撞上来的,休怪我不客气!”

说完,命身边那几个驱兽人全力驱赶虎豹入营,又命带来的数百弓弩手尾随兽群,将营地团团包围。

一声令下,箭簇齐飞。

樊成命手下排盾,再以箭阵反击。

训练有素的一群精兵,齐心协力,终于遏住了羯人的攻势。

只是好景不长。周围火墙火势,渐渐开始减弱,而可供燃烧的帐篷,却又拆得差不多了。

双方箭阵稍停,驱兽师便又驱赶虎豹来袭。

侍卫放箭阻挡,虽有虎豹中箭,但于身躯庞大,皮厚筋粗的野兽来说,除非射中命门,否则即便即便中箭,也无多大的杀伤之力,身上疼痛,反而愈发激出兽性。

没片刻,便有一头受伤豹子发狂,竟从一处火墙熄灭了的口子里扑入。

樊成怒吼一声,拔刀上前,和士兵将那豹子团团围住,合力杀死。

这边才解决完,耳畔听那哨声愈发尖利。剩余虎豹,一只只红着眼睛,在火势变得越来越小的火墙之外来回奔窜,咆哮不断。

一旦火墙熄灭,即便不考虑那数百羯人的攻势,便是这十几头发狂猛兽扑入,今夜怕也是难以全身而退。

樊成咬牙,转向李穆道:“李刺史,今夜怕是不能善终了。我带兄弟们掩护,给你断下后路,劳烦你将小娘子带走。她若有所损伤,我等便是万死,也难逃其罪!”

李穆恍若未闻,两道目光,投向兽群包围之外那侯离的方向,片刻后,回头打了个呼哨。

他的那匹乌骓,飞驰而来。

李穆转头,对面露困惑之色的樊成说道:“你务必给我护好夫人!等我出去,以箭阵掩护我出兽群。我去将那羯人抓来!”

樊成吃了一惊。

倘若能将那个侯离制住,这绝死困境,自然消解。

但以他一人一马,先不说如何从几百人的包围里抓人,便是冲出这道兽围,也是困难重重。

“李刺史——”

樊成有些迟疑。

“照我吩咐便是。”

李穆道了一句。

他的语气,并不见十分的威严。

但话语和神色间的那种不容置疑之感,却是当头而来。

樊成顿时想起传言,李穆曾单枪匹马,从临川王叛军的千军万马里救回高桓。

他沉默了,颔首称是。

李穆负剑于背,又从一个侍卫手中要来一根熟铜铁棍,随即来到乌骓近旁,亲昵地抚了抚它的耳朵,随即撕下衣角,将乌骓双眼蒙住,跃上了马背,喝了一声,驱马便踏过了火墙,朝着兽群而去。

樊成知他此举成败,关系到自己和几百手下今夜的生死性命,何敢有有丝毫松懈,早调集好了弓箭手,一俟他策马冲向兽群,一声令下,士兵便朝兽群齐齐放箭。

李穆稳稳坐于马背,以双腿力量驱策着蒙了眼的乌骓直奔向前。

才靠近兽群,一虎一豹,咆哮着左右扑来,被他重重一棍扫开。

伴着两声痛苦的呜鸣之声,虎豹身躯飞了出去,在地上接连打了十几个滚,方停了下来。

才扫开起头两只,又扑来两只,亦被他扫荡而去,策马朝着一侧缓坡疾驰而去。

马蹄声中,前后左右,迅速追围上来了十来头虎豹,吼声震天。

李穆夹紧马腹,全速冲上坡顶,上顶的那一刹那,他猛地提缰,一声长啸,借方才的全速冲力和地势之高,驱策着乌骓四蹄飞起,宛若一匹天马,驮着他从面前正扑来的兽群头上腾空而过,飞出了十数丈远,这才落在了地上。

此时,兽群已被丢在身后。

而离那侯离,距离不过数丈开外了。

就在乌骓嘶鸣,四蹄落地的刹那,李穆一个飞身,顺势便从马头上滚落下地。

方才那一幕,将侯离和他近旁之人,看得目瞪口呆,还没回过神来,又见一团黑影朝着自己的方向疾奔而来,迅如闪电。

他终于反应过来,胆寒发竖,却是迟了。

李穆已至侯离马前,背后长剑出鞘。

一道流水般的寒光掠过,剑锋削断了侯离身下坐骑的两只前蹄。

马蹄从膝,齐齐截断,嘶鸣声中,扑倒在地。

侯离跟着从马背坠落在地,跌了一跤,打了个滚,刚要厉声吼来护卫,脖颈突然一寒,瞬间毛骨悚然。

那柄森冷的长剑,架在了他的脖颈之上。

而他还保持着方才的跪地姿势。

抬头,他对上了一双冰冷无情的暗沉眼睛。

“你便是侯定之子侯离吧?”

他听到那汉人,操着自己的语言,说出了他的名字。

……

洛神亦懂羯语。

高氏家族的子弟课堂里,有一门功课,便是令子弟学习胡人言语。

执教的,都是投奔南朝的胡人。

李穆一开始用羯语和对方喊话的时候,洛神入耳,心里便忐忑万分。

她和阿菊,还有侍女们,都一起待在帐篷里。

阿菊拿刀守住帐门,她焦急地等待着,又竖着耳朵听外头的动静。

虎豹咆哮,士兵对阵,帐外有流箭不时飞过,发出撕破空气的尖锐鸣声。

后来,士兵对阵之声渐渐消失了。

她听到自己帐篷之外,仿佛又多了些侍卫,樊成的指挥号令之声,吼得几乎要破了嗓子。

她再也熬不住,不顾阿菊的阻拦,掀开帐帘,走了出去。

她没有想到的是,竟叫她看到了李穆单骑冲入兽群,纵马飞驰而过,又闯入羯人那头的一幕。

距离有些远,加上是夜间,他纵马下了缓坡之后,她便看不大清楚了。

等待的煎熬时刻,她只隐隐听到那头传来各种杂乱的呼喝之声。

她屏住呼吸,双手紧紧握拳,紧张得指甲几乎都要掐破手心了。

幸而,等待并不是很久。

很快。快得几乎叫她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羯人竟就将虎豹收归笼中了,围住营地的那几百人,也退了下去。

随后,她看到李穆纵马归来,手中拖着一个人影,回到营口,将那人丢在了地上。

他独自出阵,擒住了今夜的羯首!逼退了这一群来势汹汹的敌人!

洛神曾听高桓不止一次地向自己描述李穆当日单枪匹马,于千军万马中救回了他的经过。

洛神总觉得有些玄乎。

或许是高桓夸大了他的武功和胆魄。

但是今夜,她却是实实在在,亲眼目睹了他是如何凭着一己之力,扭转局面的经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