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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江花月(119)

侯离起先梗着脖子,想起当时一幕,忍不住又是后悔,又是恼怒,用羯语骂:“李穆,你这奸人!我只恨听信了你的花言巧语。你算什么英雄好汉!有本事放了我,我再和你大战一场!”

李穆顺手拿起方才孙放之留下的匕首,走到了侯离的面前。

侯离盯着他手里的匕首,想起方才听到的割舌之言,怒道:“你敢?”

李穆笑了笑,转到他的后背,割断了缚索。

侯离手脚顿时得了自由,有点不敢相信,站在那里,用防备的目光盯着他。

李穆道:“侯离,非我不守信用。乃是你的兄弟带了人来,二话不说便就攻城。你自己亦是亲眼所见。我瞧你兄弟的架势,未必真想攻城,反倒更似想借我李穆之手,将你除去罢了。”

侯离心病又被击中。

前夜,猝不及防之下,他失手被李穆所擒。

他当时岂肯轻易就范?虽有利剑当头,但想着自己人数和他那边相当,更又猛兽助阵,料他便是捉了自己,也不敢伤他,本想顽抗,却被李穆当时一句话,说得摇摆不定,最后屈服了。

李穆说:“你若不照我话去做,我便立刻杀你。大不了放手再和你这几百手下一搏,未必会输。”

“但你死了,你的兄弟便能顺利上位,取代你的位置。”

就是被这一句话,把住了命门。

他是仇池侯氏长子,亦为世子,生母却非同族,乃龟兹国人,貌美无匹,又精于乐理,善抚胡琵琶,惜香消玉殒,早年死去。

只因其父侯定对他母亲念念不忘,更深觉愧疚,这些年来,他的地位,虽不断地受到兄弟侯坚的冲击,侯定也曾数次起过废他之念,但总算一直维持到了今日。

侯坚之母,出身仇池大族甘氏,心计才干,又在他之上。侯离对这个暗中一直想夺自己位子的兄弟很是忌惮。

这也是此次他瞒着父亲侯定,急着想在李穆这里获功的原因。

他没有想到的是,自己竟会如此被擒。

当时情况之下,他固知李穆是在威胁自己。

但却更知,倘他不从命,这个汉人若真杀了他,死的是他,而最高兴的,大约就是他的兄弟侯坚。

他怎甘心?

他没有选择,当时只能屈服,忍辱按照李穆之言,命手下速回,将消息报给侯定。

李穆原话,是叫侯氏来义成相商,道侯氏从前虽追随北夏与南朝为敌,但并未做下过多恶行,他愿化干戈为玉帛,日后继续两不相干。

却不料昨半夜,兄弟侯坚领了兵马赶到。在他被推上城头之际,一边高呼破城救兄,一边下令继续放箭攻城。

此刻又被李穆一语说中,心里极是怨恨,一时说不出话,脸色极是难看。

李穆道:“我还是那话,你仇池侯氏,虽亦是羯人,但从前曾为我大虞臣民,追随北夏后,亦未犯过滔天恶罪,与我李穆,并非天生仇敌。倒是你那兄弟侯坚,不但鼓动你父亲和大虞为敌,我更听闻,他为夺你位子,不顾世仇,和鲜卑谷会氏勾结,劝你父亲投效鲜卑金国。如此无义无耻之徒,倘若真夺了你的世子之位,日后,仇池还会有你容身之地?”

谷会氏是鲜卑人里,除慕容氏外的另一悍族,势力一度曾占据整个陇西,族首谷会隆,能力堪与慕容西匹敌,曾被大虞封过西金王,运道更胜慕容氏一筹。趁着北夏之危,召集旧部回到陇西,大肆征战,势如破竹,重建金国,自号皇帝,如今正兵指长安,意图将北夏在陇西的这个军政中心一举攻下,彻底将陇西纳入金国治下。

仇池侯氏人马不过数万,因地界靠近大金,全靠世代所居的仇池山为屏障,易守难攻,这才维系下来,没有被灭。

侯离亦知最近,甘氏频频引鲜卑人见父亲,劝父亲投金国,以免被灭,父亲态度,摇摆不定,心中不禁愈发怨恨,咬牙道:“此为我家事,我自会解决。关你何事?”

李穆道:“本是你的家事。但你侯氏若投靠鲜卑金国,就成我李穆之敌。所谓远亲,不如近邻。”

他看着侯离。

“侯世子,我愿助你,除去你的兄弟。你助我,令你父和金国断绝关系,与我结盟。日后我破金,灭谷会隆,你永为仇池王。这天下,再无人和你争这位置,你意下如何?”

侯离呆住。

李穆微微一笑:“你可慢慢考虑。想清楚了,寻我便是。”

“莫忘了,你的兄弟,此刻还在城外,等着你的项上人头。”

他说完,转身而去。

侯离盯着他的背影,脸色一阵红,一阵白,突然追了几步,高声道:“我愿与你结盟!你说,我当如何做!我照办就是!”

李穆停步,从怀里取了一信出来,放于案上。

“世子,你今日便可回了。劳烦你,将此信带给你的父亲,就说我李穆初来此地,未曾拜会,是我失礼。”

他将信,推了过去。

孙放之守在外头,忽然看见侯离大步而出,一愣,待要上前拔刀阻拦,不想那侯离竟突然停步,朝自己呸的一声,吐了口浓痰,用词不达意的汉话道了声“李刺史当世英雄,看他面上,我不和你计较”,说完,扬长而去。

孙放之慌忙闪避,才躲过了那一口袭击,看向跟了出来的李穆,吃惊不已:“敬臣,为何放他?”

李穆登上城墙,道:“你瞧着吧,围城可解了。”

第70章

在侯坚原本的计划里,攻破城池之后,趁乱杀死侯离,回去则以李穆不守信约为由向父亲交代。

即便父亲有疑,兄长已死,自己有身后母氏和鲜卑人支持,料他也不敢发难。若再深究,自己便是取而代之,也是水到渠成。

他没有想到的是,区区两千人守着的义成城门,竟固若金汤,牢不可破。

攻城半夜,非但无果,侯离亦是无事。

眼见士兵俱疲惫不堪,受伤者哀嚎不断,攻城无力,只得下令暂时撤退数里,命先埋锅造饭,稍作休整。

渐渐天光大亮,打算再组织攻城。实在不行,激怒李穆,叫他怒杀侯离,则自己此行,也算达到了目的。

正召集几个副手在商议,忽然觉察近旁士兵起了一阵骚动,循声望去,不禁一愣。

前方城门开启,侯离骑着一马,竟从城中疾驰而出,毫发无伤。

侯离很快便到近前,停马,冲着面前的数千士兵,高声下令,就地全部随他返回。

这个义成城头,实在是块啃不动的骨头。忽然得知不用打了,谁不高兴?

士兵纷纷面露喜色,四下一片低声议论的嗡嗡之声。

队伍里同行的侯离亲信,更是当场呼应,奔了过来,于身后列队待发。

侯坚示意身后肃静,走了过去,皮笑肉不笑地道:“阿兄,你被李穆俘虏在先,不说汉人为何突然又放你。你一出来,便命我撤退。这个李穆,不趁这机会,你我同心协力将他灭了,容他在我仇池近旁坐大,日后不是多了一个祸患?莫非李穆许了你好处,你为求活命,才甘心替他说话?”

侯离大怒:“我人在城墙之上,你竟下令攻城放箭,你居心何在?”

他转向士兵,高声道:“我侯离是否贪生怕死之辈,你们再清楚不过!前夜我一时不慎,落入李穆之手。原本就算拼着一死,也绝不堕我侯氏之名。不想李穆出言,道未将我仇池视为仇敌,愿化干戈为玉帛。南朝如今虽退至江东,本也为上朝,鲜卑儿却算什么东西?李穆既无意与我仇池为敌,我仇池又何必受鲜卑儿的驱策,甘愿再低人一等?”

“你们这些人里,愿随侯坚做鲜卑奴的,只管留下!愿随我回的,跟我走!”

说完,纵马而去。

他身后那些亲信,兴高采烈,口里高声呼哨,追随侯离,一片马蹄声起,呼啸而去。

寻常羯人,多扁额狭目,侯氏一族,唯侯离因有其母血统,高鼻深目,仪表堂堂,心计谋算虽不及其弟,但勇猛过人,一向颇得族人拥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