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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江花月(121)

李穆走后,没片刻,洛神便也知道了详情。

他来到义成不久,周围的汉人里,便开始传言,朝廷在丢弃此地多年之后,终于又派了个新的刺史回来镇守。

一开始,汉人并无人动心。

这几十年来,时局动荡,在义成沦为鬼城之前,城池不知道被占了多少回,城主也不知换了多少个。有汉人,也有胡人。

但没有一个人能守得住。

多年之后,突然又来了个南朝刺史。恐刺史无能,守不住地,抑或只是将义成视为暂时驻扎的场所,并不能为自己提供长久的庇护,何人敢轻易归城?

渐渐消息又传开,说新到的刺史李穆,不但有战神之名,战无不胜,巴郡一战,击败袁节,到了此地之后,更是修筑城墙,垦荒开地,又张贴告示,招兵募民,李穆以自己的名义对天立誓,只要他人在一天,便绝不弃地而去。

于是,大约从半个月前起,陆陆续续地,开始有零星之人前来投奔,请求归附。

今日这个女童阿鱼,便是这些人中的一员。

自然了,她不可能独自行动。

原本和她同行的,还有她的父母、阿兄,和另外几十户的邻人,共一百多人。

他们这些人,从前都是世代居住于义成的居民。

这些年间,因义成屡次遭受战劫,人口锐减,田地荒芜,更不知哪日又会招来什么新的兵乱,居民四下分散。

有些沦为流民,过江逃亡南方。有些去了别地。还有一部分人,结伴一道躲进附近的深山老林。

阿鱼的父母,连同另外几十户当年一起进山的人,在山中度过多年之后,前些时日,终于听闻一个名叫李穆的大虞刺史重整义成,招募归民。

在观望了一阵,经过一番激烈的争辩过后,他们终于做出决定,迁回义成。

大山贫瘠,野兽出没,度日极其艰辛。

况且,没有经历过战乱和漂泊的人,又怎能理解他们渴望重归故里,犹如鹿恋慕溪的迫切心情和对旧日家园的强烈思念?

即便故地如今已被荒草埋没,但只要现在这位新的城主,能给他们带去一丝希望,他们就愿意相信,不肯放弃。

便是如此,这一行百余人,在半个月前,扶老携幼,勇敢地出了大山,归往义成。

这乱世里的上天,也断绝怜悯。

行到半路,竟遭遇了一行百人的西金士兵。

他们手无寸铁,怎敌得过以杀人掠物为日常的这群西京兵?

西金兵当场杀死了年老者和幼儿,将剩余男女全部劫走。

当时阿鱼恰好被阿母带着,在路边一道小岗后解手,这才逃过了一劫。

在眼睁睁看着西金人杀人、鞭笞、蹂躏,随后绑着父亲、阿兄和同行的剩余之人离去后,阿鱼便被阿母带着,没日没夜地朝着义成而来。

阿鱼记得在路上,她们已经走了很多个日夜。饿了,吃野草,渴了,喝路边泥塘里的水。

阿鱼的脚底磨破了,阿母便背着她继续上路。

但是很不幸,三天之前,她们又遭遇了一头荒地里的野狼。

阿母用身边带着的一把柴刀,终于砍死野狼。

但是阿母也被咬了一口,腿一直在流血。

终于就在昨天,阿母倒了下去,再也走不动路了。

阿母把义成的方向指给她看,对她说,朝着落日的方向,一直向前,走到了,就是他们原本的家。

阿鱼一边哭,一边循着阿母所指的方向,继续向前。

她一定要坚持下去,尽快找到那个名叫李穆的人,向他求救。

求他救救自己的父亲和阿兄,也求他救回自己还躺在路边的阿母。

就在今天,她终于走到了落日的尽头,看到了那座城垣。

到了的那一刻,阿鱼再也支撑不住,晕厥了过去。

……

李穆去后,便没回来。

洛神知他带了一队人马出城,连夜去追那一股西京兵了。

那个名叫阿鱼的女童,也照她吩咐,被送了过来。

女童瘦弱不堪,洗干净脸和手脚之后,露出了原本清秀的面容。

阿菊替她上药。望着她那双布满血痂的双脚,忍不住唏嘘。

应该很是疼痛。女童却仿佛没有感觉,只用一双大眼睛,不时偷偷地望一眼洛神。

目光带着小心翼翼,又充满了期盼,看得洛神很是难过。

片刻前,樊成回来,刚向她禀告,说已在野地里找到了这女童的母亲,但人死去多时了。

他就地掘坑,已将人埋葬。

而这女童,此刻却还在这里,等着她阿母的归来。

洛神不知该如何开口告诉她这个消息,只能哄她,说她的阿母应该很快就能寻到。

夜深了,女童倦极,终于沉沉地睡去。

洛神却辗转难眠,心情异常沉重。

从前在建康,她不是没听说过北人在胡獠铁蹄践踏下的血泪惨剧。

虽然听到之时,也很是同情,亦为朝廷之无能而感到失望。

但也就如此而已,过去便过去了。

她有牵动她自己心绪的喜怒和哀乐。

这些喜怒和哀乐,才是属于她的真实的生活。

但今天,从前那些原本只存在于听闻里的事情,却忽然在她面前上演了。

一群想要来投奔李穆的汉人,半道被西金人屠杀劫掠。

一个母亲带着女儿侥幸逃脱,继续前行。

母亲死在了快要抵达的路上。

七岁的女童,用她一双布满血泡的赤脚,就这样一步一步,跟着落日的方向,终于到达了目的地。

出来时,家人都在身边。

而到达时,只剩她一人了。

洛神被深深地震动了。

她记挂着李穆。亦盼他能追上那伙西金人,将女童的父亲和阿兄带回来。

……

仇池北,通往西金国都城秦城的路上,一片平坦的水边野地里,随意支起了十来个简陋的帐篷。

这一伙百余人的西金兵,前些日跟随头领谷会武离开了仇池,在回往秦城的路上,偶遇一群衣衫褴褛,背着破烂家什的汉人,杀了无用之人,将剩下的绑了带走,在路上又行了几日,因速度被拖慢,今日才到了这里。

离秦城还有几天的路,前后皆无落脚之地,天色渐暗,便在野地里过夜。

士兵将那些要带去秦城用做奴役的汉人捆在一起,驱使汉女烧火做饭,饭饱之后,带人入帐。

没片刻,里面就传来女子的哭泣求饶之声。

声音传到村民耳中,面露激愤,一时起了一阵骚动。

十来个西金士兵闻声而来,抽鞭,夹头盖脑地抽了过去。

村民手脚被缚,无力反抗,很快,头脸就被抽打得鲜血淋漓。

一个士兵抽得兴起,索性丢下了鞭子,解开袴褶,踩着地上一个反抗最甚的,朝人头脸浇尿。

那人目眦欲裂,血泪满面,却被踩在地上,无法动弹,情状惨不忍睹。

其余士兵见状,哈哈狂笑,也纷纷跟着解袴,便要效仿。

村民红着眼睛,大骂,张口去咬。

就在这时,后方起了一阵尖锐的异声。

一支鸣镝,呼啸射来,转眼便至近前。

尖锐的镝头,无声无息地钻入了那个正在淋尿的士兵的后脑,宛如一条深埋其中的毒蛇,瞬间破额而出。

伴着一阵四下喷溅的污血,那西京士兵的庞大身躯扑倒在地。

下体那尚未淋完的尿液,还在汩汩而出。

人却一动不动,已是炸脑而死。

所有的人,都被这突然一幕给惊住。

村民抬头,赫然看见不远之外的来路上,正纵马疾驰来了一行数十人。

黑色军衣,利落飒爽,面容皆为汉人。

当先一匹乌骓,马背之上,跨坐一个男子,神色冷峻,臂中挽弓。方才那破脑一箭,显便是由他所发。

西京士兵反应了过来,立刻鸣哨提醒同伴,随即拔刀,转身迎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