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春江花月(130)

李穆终于下了墩台。

他径直去了校场,来到每一个跃跃欲试想要加入厉武,做他虎爪狼牙的的战士的中间。

他脱去了上衣,下场亲自试炼。

只有那些能在他的手下挺过去的战士,才有资格加入。

谁能将他击倒,就将成为厉武战队的领队。

烈日当头,黄尘滚滚,他被十几个肌肉垒块的壮汉围在中间,赤着上身,挥汗如雨,一个一个地摔打着从各个角度攻击自己的士兵,发出的吼声,和着飞扬的尘土,冲上了校场的上空。

李穆傍晚才从校场回到刺史府,满身的泥尘和汗渍。

还有伤痕。

他被一个被自己摔得红了眼睛、血性大发的士兵,用木棍击中了后背。

他被击得一阵气血翻涌。

那木棍更是当场断裂,半截飞上半空,在他后背,绽开了一道血红的印痕。

那士兵出棍后,才惊觉过来,当场吓住,定在原地,不敢再动。

李穆不但没有责怪,反而当场将他擢为小领队。

肉体的疼痛,仿佛终于分担去了些他此刻内心的感觉。

他下马,快步朝大门走去,却看见门口石阶之下,坐了一个七八岁大的瘦弱女童。

看见他,眼睛一亮,急忙站了起来。

李穆认得她,女童便是那日独自走到了城门之外的的阿鱼。

他停下。

阿鱼仰头看着他,脸上露出带了几分怯怯的笑容。

“李刺史,昨日夫人来瞧我了,还给我做了一件衣裳。她衣裳上总有花香,有一天我还看见她在路边摘花。她一定喜欢花。我就去给她采了一把,很香,我想送给她。”

“但是他们不让我进去……”

阿鱼回头,看了眼门口的两个士兵。

“你能不能帮我把花送给她?她要是喜欢,和我说一声,我天天给她采去。”

阿鱼伸出一只原本背在身后的手,将手中的那把花儿递了过来。

花是野花,城外野地,到处可见。

每一朵却都干干净净,没有沾上半点泥巴,红的,黄的,用一根芦苇叶子捆起,打了个漂亮的蝴蝶结。

花朵上还洒了些水,新鲜而美丽。

她扬着头,拘谨地看着他。

李穆定了片刻,终于慢慢地伸手,将那束野花接了过来。

“我……会交给她的……”

他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句。

阿鱼松了口气,眼睛里露出欢喜的神色,学大人的样子,向他恭恭敬敬地弯了下腰,飞快地跑了。

李穆转头,目送女童背影离去,一只大手,握着那束野花,在士兵的注目之下,默默地跨进了门。

他回了到后院,步伐却放得越来越慢。最后停在那扇垂花门前,低头看着自己手中的花,怔忪了片刻,忽然想起她昨天说的那口井,下意识地寻了过去。

他站在井口,望着平静如镜的水面上,映出的自己的倒影。

满身泥尘,粗鄙不堪。

也不知如此一个自己,凭何能得今日她如此垂青。

更不知这垂青,能维持到几时。

他提起一只木桶,重重地砸了进去。

“哗——”

镜面被打碎,水花四溅,里面那个令自己也见之厌恶的人,终于消失不见。

他拎出满满一桶水,举起,当头,“哗啦”一声,浇灌而下。

清凉的井水,带去了他摔打一天后的满身泥尘和汗渍,却带不走他心底的那一缕抑郁和躁乱。

他赤脚回了院子。

院中无人,甬道上,落下几片被风从竹枝上吹落的黄叶,接连地翻着滚,飞了过去。

他推开门,屋子已经收拾得干干净净,空荡荡的,除了那副床上的铺盖,她的东西,什么也没留下。

吝啬得连一缕带着她气息的空气也不肯留下。

李穆在门口立了片刻,忽然感到自己腿软了下去,浑身无力,站都站不住似的。

仔细想想,他在校场摔打了一天,中午只和士兵一起胡乱吃了只胡饼裹腹。

此刻,应该是饥肠辘辘所致。

但他却没觉得饿,什么也不想吃。

他放下女童摘来的那束野花,几乎是扶着墙,走到床边,咕咚一声,倒了下去。

他仰在床上,片刻后,睁开眼睛,转过脸,看向昨夜她刚刚睡过的那位置。

她真的什么也没留下给他,走得干干净净。

连一根头发丝儿都没留。

他慢慢地闭上了眼睛,眼前却仿佛不断浮现出和她有关的一幕一幕。

那夜仇池驿馆,一向骄傲如她,竟在自己身下哀告恳求。

又掠过了昨日,她最后交代自己那一件一件事情时,平静无波的面容。

他的心口,忽然一阵翻绞。

仿佛被什么紧紧捏住,突然有些透不过气。

这一次,他有一种感觉。或许他真的要失去她了。

彻底。

上一回,她走了,阿菊突然回来。一场唾骂,他去追上了她。

这一回,她又走了。他的心底里,是否也曾暗暗地希望,阿菊能再回来,唾他一脸?

连他自己亦觉荒唐。

他似是死了过去,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之时,耳畔,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之声。

有人来了,正朝这里走来。

他的心跳蓦然加速。

浑身血液,瞬间涌入心脏。

他瞬间活了过来,睁开眼睛,从床上一跃而下,疾步奔向门口,一把打开了门。

却僵住了。

来的是蒋弢。

蒋弢带着军医,正匆匆行来,突然见门被打开,他出现在门内,也是吓了一跳,随即呼出一口气,道:“我听说今日你在校场吃了一棍,棍子都断飞了出去。我怕你伤到,带人来瞧瞧。”

李穆道了句无事,又说乏了,想歇息,叫他勿再相扰,关了门。

蒋弢费解于他明显很不耐烦的的态度,和军医面面相觑,在门外又立了片刻,只好去了。

李穆回来,盘膝坐在那张条几之后,一动不动,视线盯着面前的那束野花。

忽然,他仿佛彻底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猛地直立起身,迅速穿好衣裳,打开门,走了出去。

……

出发第一天,高胤疼爱妹妹娇弱,加上考虑到高桓臀伤可能也未痊愈,走得很慢,至傍晚,才出去了几十里地,见天色忽然暗了下来,刮起了风,头顶又飘来几片霾云,知夏夜有阵雨,怕再行路,便要淋雨,便命就地停下,正在寻找适合的避风地高之处预备扎营过夜,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阵疾驰的马蹄之声。

他转头凝神而望,很快便认了出来。

那追上的人,竟是李穆。不禁一怔,急忙催马迎了回去,停在路的中间,等他靠近些,提气高声道:“李刺史可还有事?”

李穆驱着身下乌骓,如闪电般迅驰而至,挽缰,乌骓便停了下来,他翻身下马,朝高胤见了个礼,道:“高大兄,我改了主意。阿弥还是留下随我吧!劳烦大兄回去,代我向岳父岳母转呈问候,日后若有机会,我必去见二位大人,到时再负荆请罪。”

他说完,便向着洛神所乘的那架马车,大步而去。

高胤吃了一惊,迅速翻下马背,一步追上,拦在了他身前,挡住去路。

“李穆!你莫胡搅蛮缠!叫我阿妹回建康,乃是伯父的意思。你竟敢强留?”

他的脸色,很是难看。

李穆并未回应,避过,转眼便走到车前,打开车门,凝视着车中睁大眼睛望着自己的洛神,朝她露出微笑:“阿弥,我想清楚了。我不想你走。我要你留下。”

“你随我回,可好?”

他说完,朝她缓缓地伸去一只手。

洛神完全没想到,他竟又追了上来,吃惊地盯着他。

两人四目对望了片刻,她慢慢摇头,轻声道:“我不回去了。你自己回吧。”

她话音落下,李穆却恍若未闻,竟探身而入,众目睽睽之下,伸手便将她从车厢里抱了出去,对车中呆住了的阿菊说道:“嬷嬷,我先带阿弥回城。她的东西,你何时方便,迟些送回来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