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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江花月(137)

“你别装死!你给我说!”

她握拳,狠狠地捶了他肩膀一下。

高峤睁眼:“阿令,我没这么说过……”

“可你就是如此认定的!”

她眼眶泛红,气息也颤抖了。

“倘若我说,当年那些劫逼邵玉娘的人,不是我安排的!从前要除去李穆安排下的杀手,我事先亦是分毫不知!你信不信我?”

高峤一呆:“不是你,那是谁?”

眼泪终于掉了下来。

萧永嘉抬手擦泪,偏过脸,长长地呼吸了一口气,转回再对着高峤,竟是在笑。

“如今又多了一条喜新厌旧之罪,”她点头。

“也是难为你,竟忍了我这么多年,虚耗光阴。如今想通了最好。便如此吧,你我往后桥归桥,路归路,再两不相干。”

她说完,便从床上爬了下去。

高峤终于反应了过来,知道说错了话。

他再迟钝,也是听出了她话中的那种伤心和委屈,又见她决然而去。

慌了。

他实在是颇喜爱萧永嘉的。尤其怀念年轻时,两人成婚头几年的日子。

她的热情,总是让他有些招架不住。表面淡淡,实则乐在其中。以至于后来虽然对她诸多不满,但还是忍了下来,只盼着她能悔改。

他也并非圣人,全无凡俗杂念。这些年,夫妇关系冷漠至此,有妻等同于无室。他之所以灭欲未再另觅新欢,便是知她善妒,不愿因这种事彻底翻脸。

但年轻之时,两人刚成婚,夫妇关系里,原本就是萧永嘉巴着他的。

高峤习惯了接受,也享受着来自于公主娇妻的小意和殷勤。就算颇喜欢她,也少有主动示爱。

后来夫妇关系转冷,萧永嘉不再巴着他不放了。

但多年以来,在她面前养成的那种端着的习惯,已是根深蒂固,难以改变。

面对妻子的冷漠,就算有时,他想挽留或是讨好,也是做不出来,说不出来。

于是渐渐变得软弱,想着不要和她和计较。让着她,叫她顺心,得过且过就是了。

一天一天,日子就这么过了下来。

此刻,却再也顾不得要脸皮了,急忙伸手将她扯住:“这么晚了,外头黑咕隆咚,你还要去哪里!”

萧永嘉被丈夫困在床上,心中烦躁,恨恨地推了一把。

高峤应手而倒,歪下去时,那只坏了的胳膊正被压在下头。

听他一声痛呼,停住,转头。

见丈夫竟弱得被自己一推就倒,趴在床上,一动不动,也是惊讶。

又见他脸庞微微扭曲,显是疼痛所致。

“怎样了?要不要叫人再来给你重新包扎?”

片刻后,她道,声音依旧冷漠。

高峤摇了摇头,皱着眉,忍痛,自己慢慢地翻过来身,抬起那只好的手臂,抓住了她的手。

“阿令,我乏得很……你别走,躺下来,陪我好好睡一觉。有什么话,你和我说……”

“你都不说,只生我的气,赶我走,我怎知道该如何是好……”

萧永嘉生平第一次,见到丈夫在自己面前露出如此疲倦的样子。

他的语调里,更是带了一丝示弱般的有气无力之感,而非这二十年来,她早习以为常的教训和敷衍。

萧永嘉忽想起方才替他擦身时,他那一把腰肋,清瘦几可见骨,不复年轻时那般隐含力量了。

原来不知不觉,他亦是老了。

一时之间,不禁茫然。

高峤手臂微微发力,她便扑了下去,一下扑在丈夫的胸膛上。

两人四目相对。

“阿令——”

高峤低低地唤了一声,抬手,似要抚她散垂到面额前的一缕发丝儿。

外头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有人喊:“高相公!宫中来使,急寻相公!”

高峤手一停,和萧永嘉对望了一眼。

如此半夜三更,他人又不在城中,若非大事,绝不至于找到这里来。

萧永嘉脸色微微一变,迅速从丈夫身上爬了起来,下了床,见他跟着坐起,俯身,一只手在那里穿鞋,便自己蹲了过去,给他穿上,又替他拿衣。

高峤裹了衣裳,匆匆出去,来到前堂,见烛火光中,一人在焦躁地踱步,乃台城卫陈团,急忙问道:“何事?”

“相公,宫中传出消息,陛下连夜发了急病,病似不轻,许司徒被皇后连夜召入宫中,我怕是大事,故辗转寻来,相公还是快些去看看为好。”

高峤大吃一惊。

皇帝前次发病,高峤上言劝诫过后,皇帝似也后怕了。随后,高峤在宫中的人传给他消息,说未再见陛下食五石散,连平日宠爱的那几个后妃之处也少去了,常寝在皇后宫中。

帝宿皇后宫中,不但天经地义,符合人伦,想来于房事,应也比从前有所节制,于皇帝的体虚之症而言,大有裨益。且这些时日,高峤见皇帝面有红光,朝会之时,精神瞧着比从前要好了不少,也就慢慢放下了心。又怎能想到,今夜竟突发急病?

高峤心急火燎。知萧永嘉必也是要回的,吩咐她坐车,不必急赶,自己再次骑马归城。

萧永嘉焦虑不已,目送高峤一行人匆匆骑马而去,向闻讯起身赶来的县主要了两匹快马,改套牛车,随即返城。

高峤赶回建康,入台城,径直进宫。

新安王萧道承也来了。

这一回,许皇后并无任何阻拦。

高峤和萧道承匆匆入内,看见许泌正在龙床前,厉声叱骂跪在地上的一溜太医。许皇后搂着尚年幼的太子,在一旁垂泪。

白天还好好的皇帝,此刻躺在了龙床之上,口眼歪斜,一动不动。

“陛下!”

高峤疾心惊肉跳,疾步到了龙床之前,喊了一声。

皇帝眼珠子转动,看着他,脸憋得通红,似乎想说什么,用尽了全力,嘴巴也不过只蠕了蠕,喉咙里发出几声含含糊糊,不知所云的声音。

双手更是无法动弹,只剩指尖还能微微抖动。

“陛下!好好的,你怎如此了!”

毕竟做了快二十年的君臣,又是姐夫小舅子,虽然这些年,高峤和兴平帝的关系日益疏远,毕竟还是有旧情的。

见状,声音便哽咽了。

许泌眼中含泪,丢下被自己叱骂的太医,走来道:“高相公,实在是事发突然,我亦是在睡梦之中被惊醒,赶来之时,见陛下已是如此。宫人道陛下梦魇狂呼,跌下了床,人昏迷不醒,太医尽力救治,醒来便如此模样了。怕短时间里,一时难以痊愈,只能慢慢调养。但愿陛下吉人天相,早早化险为夷。”

高峤双目通红,看向太医。

一个太医惶恐地道:“陛下一向体虚,又火旺,久调不和,前次因服食五石散之故,险些出事,相公也是知道的。这些时日,虽不再服药,但早年之毒,怕已埋于脏腑,拔除不去。遭遇梦魇,心绪过激,又跌落在地,诱发卒中,这才……”

太医不住磕头,道定会全力救治,希冀治愈皇帝之疾。

高峤看向一旁的新安王萧道承。

他双目定定地望着皇帝,面如土色。

凡罹患卒中之疾,罕见有痊愈者,尤其似皇帝这般的重症。

最大的可能,不过也就这般做个活死人,在床上躺着,苟延残喘。

皇帝突然失了执政之能,短时间还行,若常年累月,国不可一日无君,迟早,必要让太子登基。

太子登基,有升为太后的许皇后和许泌在,往后朝堂之上,连自己如此的身份和地位,怕都要受到更多的牵制——倘若不是放不下时局,他早就有隐退之心了。

何况是靠依附皇帝而弄权的皇族?

只是原本以为这是将来之事。没有想到,皇帝突竟发如此恶疾,叫人完全措手不及。

高峤望向搂住太子,低头正在抹着眼泪的许皇后,又望着龙床上的皇帝,微微出神之际,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阵奔跑的脚步之声,转头,见妻子萧永嘉也已赶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