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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江花月(142)

四下一片寂静。

皇后双眼翻白,双腿一软,咕咚一声,倒在了地上,不省人事。

……

台城皇宫里发生的巨大变故,并未影响到建康城中普通民众的日子。当消息渐渐传出宫外,不过也就替人凭添了几句茶余饭后的聊资而已。

皇城尚且如此,在千里之外的义成,那里更是无人能够想象。

这一日,和平日一样,城外校场之上,士兵操练的呼喝之声,震人耳鼓。

在校场的一块空地上,高桓和一队投军不久的新兵,在烈日曝晒之下,一动不动,已站了快要两个时辰了。

头顶烈日当空,脚下的黄泥地热浪蒸腾。

犹如置身蒸锅,一个时辰前开始,他的身边,就不断有人晕厥,相继扑倒地上。

高桓感到两眼发黑,两腿颤抖,脚底像有火烧,好几次,就要忍受不住热浪的侵袭,像前几次一样,栽倒在地了,却硬着凭着一股心气,坚持到了这一刻。

必须要站满两个时辰,他才能有资格进入厉武。

那个孙放之说了,因为他能说数种胡语,对日后作战很是有用,算是难得的人才,故破格,允许让他加入。

但有个前提,他必须能在烈日下坚持站满两个时辰。

如果连这一点也做不到,一切免谈。

这已经是他第六次的尝试了。

在扑倒了五次之后,所幸,他能坚持的时间,仿佛越来越长。

一阵晕眩感慢慢袭来,身子一晃。

他立刻咬自己的舌尖。

尖锐的疼痛之感,终于让他又恢复了点力气。

他知道很多双眼睛在看着自己,咬紧牙关,双目盯着前方,一动不动,一分分地挨着。

终于,就在他感觉自己真的要坚持不住倒下去的那一刻,那个孙放之吹了声哨,从乘凉的树荫下走了过来,伸出蒲扇似的一只手,笑嘻嘻地拍了下他的肩膀。

“不错,不错,通过了!”

高桓被他一巴掌拍得身子歪过去了半边儿,扑倒在了地上。

傍晚,他兴高采烈地跟着姐夫回了城。

上天总算开眼,他获得了加入厉武战队的资格,也不枉先前,为了躲大兄,一个人在野地沟渠边蹲了两天两夜,吃草根,喝雨水,最后总算让姐夫给找了回去。

从今往后,能够追随姐夫,建功立业,一逞男儿梦想,实在是兴奋万分。

“阿姊!我回了!”

回到刺史府,他一口气跑了进去,大声地嚷嚷。

洛神正在为他担心着。怕他又像前几次那样,中途被晒得晕了过去,最后叫人抬着送了回来。

埋怨李穆无情,又知他其实已经对高桓格外照顾了。

此刻终于听到阿弟的声音,心中一喜,急忙迎了出来,问他详情。

得知顺利通过了,这才松了口气。

那边阿菊也叫人打来了水,叫高桓坐下,亲自给他擦脸擦身,又给他洗脚,洗完了,再用针帮他挑去脚底新烫出来的水泡,再给他抹药膏。

高桓哎呦哎呦地呼痛。阿菊笑着,又抱怨他后知后觉,起先怎不知道痛。琼树和侍女们也在旁,你一句我一句。

院子里的气氛,轻松而愉快。

洛神问了句李穆,知他方才也回了,便寻了过去。

果然,看见他在那座新砌好的井台边,已经脱了上衣,背对着自己,正在打水。

天气热了,知她爱干净,他每天外头回来,第一件事,就是先去冲凉。

洛神轻手轻脚地走到他的身后,拿起瓢,舀了一瓢水,冷不防地浇在了他的后背。

清凉的水,哗的一声,从他宽阔而劲瘦的古铜色腰背上溅落,把洛神的裙角和脚上的木屐也打湿了。

但她不在乎。在他身后,嗤嗤地笑,为自己这个小小的恶作剧的再次成功而感到快活。

其实,她知道他刚才早就已经觉察到她来了,只不过装作没有发现,等着她往他后背上泼那一瓢水而已。

就像前几天一样。他心照不宣地陪着她玩这种幼稚的小把戏,可就是让她感到快活。

他回过头,朝她一笑,指了指边上的一块晾衣石。

洛神就趿着木屐,吧嗒吧嗒地走了过去,脱掉,然后爬了上去,赤脚站在上头。

李穆提来一桶水,放在她的脚边。站在她的身前。

洛神站得高高的,比他还要高。

她拿起瓢,舀水,朝他头上浇水。

水哗哗地流下,她挽起衣袖,帮他帮他冲凉。

阿菊和侍女们都知道。这种时候,没人会来这里打扰他们。

夕阳西下的时候,洛神终于帮李穆冲完了澡。

她坐在石头上,晚风拂动她亦打湿了的鬓发。李穆蹲在她的脚边,替她穿好两只木屐,仔细地绑好屐带,然后抱她下来,牵着她的手,两人回了院子。

高桓已经走了。

一阵脚步声。阿菊从后匆匆地赶了进来,递过来手里的一封信。

说方才,建康来的一个信使刚到,送来了这封信。

第82章

狂风大作,暴雨将至。

台城上方的夜空,布满了凝固着的低矮乌云。天空变成了一只奇形怪状的黑暗巨兽,怒目睥睨,仿佛随时便要吞噬其下的生灵万物。

一道刺目的闪电,突然撕裂乌霾,从云端劈落,劈在了皇宫最高的一座金阙台的飞檐翘角之上。

琉璃碧瓦,轰然倒塌。

萧永嘉疾步穿行在宫殿廊庑前的一道道朱红大柱之旁,在耳畔自己所发的脚步声中,跨入了皇帝所在的那间宫室。

皇帝在又苟延残喘了数日之后,今夜,终于走到他生命的终点了。

那日东阁朝见过后,改立储君的上命,便被裱成了一道看起来至尊至上的圣旨。

宫使出了建康。

东阳王夫妇,应已在赶赴建康而来的路上了。

而萧永嘉,从那日后,便出了宫。

直到今夜,宫人来传话,说陛下焦躁不安。宫人在多次猜测过后,终于猜出了皇帝的所想。

皇帝想要长公主的陪伴。

太医、宫人、近臣,都退了出去。

宫室空旷而暗沉,萧永嘉站在龙床之前,盯着那个躺着,半睁半闭着眼,仿佛在和自己对望着的人,忽然抬手,“啪”的一声,扇了他一个巴掌。

那张脸被她打得偏到了一边去,脖颈便维持成了一个角度奇怪的僵硬的姿势,一动不动。

“阿胡!”

她唤皇帝的小名。

“你知阿姊为何打你?”

“并非因你那日在东阁里骗了阿姊!要怪,还是怪阿姊自己疏忽了!阿姊本就知道,你是怎样的一个人!”

“阿姊之所以打你,是恨你无用,害了自己的命不算,临死,还是不肯放过已替你苦苦维持了那么多年朝廷的我的丈夫!”

“阿姊知你怨他。怨当年你想夺回权力,遭受许陆两家兵压之时,他没有挺身为你保驾。你甚至疑心他亦想篡夺你的位子。你姐夫确实有做不到的。可你怎不想想,这个朝廷,你和父皇、祖皇的位子,我萧家所有的尊贵,本就是他们这些士族扶持起来的。你要他如何为了你,和整个士族决裂?况且,不是阿姊瞧不起你,你这般的皇帝,值得他为你付出如此代价?”

“你想要做一番大事,阿姊却看不见你有半分配你野心的能力。当年我知你意图,曾极力劝阻,叫你韬光养晦,免得害人害己。萧家人是斗不过他们的。你自然不听我。事败之后,你除了满腹牢骚,耽溺享乐,这些年,还做过何事?朝廷三番五次动乱,连年天灾人祸,何时真正太平过?又哪一回,不是你姐夫替你收拾事情?”

“阿姊知你委屈,你有无奈,你亦恨,但这就是我南渡皇族的命,先天如此,非是你姐夫害你至此地步。这一回,你不听他的劝,终也害了自己的命。你眼见要去了,就不能放过他吗?为何还要将他困在朝廷这摊烂泥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