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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江花月(143)

“阿胡,你良心何在?”

萧永嘉几乎是咬牙切齿地问出了这最后一句话。

殿宇之外,一道蓝色的闪电,再次劈裂台城上方的夜空。

皇帝那张布满了死气的面孔,被闪电骤然照亮。

他不想死,但他知道,他必定是要死了。

恐惧,懊悔,恨。一切却都已迟了。

就在临死之前,阿姊对他身后事的安排,让他嗅到了高峤想要抽身离去的一丝味道。

骨血里的帝王的本能,让他在那日的东阁里,上演了那样的一幕。

新安王是旁支,且是依附自己而存的。只有立了东阳王,才能绑住高峤,让他继续维持自己这个萧家的天下。

如此死了,他也不至于愧对萧家的列祖列宗。

他怨恨高峤,忌惮高峤,临死,却又不得不继续倚仗自己的这个姐夫。

末了,他信任的人,仿佛也只有他了。

做皇帝将近二十年,他一直被这个姐夫压制着。

临死之前,终于将了他一军。

在东阁,在他临时改变先前的决定,当他和高峤对视,高峤眼中流露出的那种挫败和无奈,竟令他生出了一种前所未有就的成就之感。

他是皇帝。而他,只能是自己的臣。

他感到自己身体里的生气,伴随着仿佛只出不进的呼吸,不断地离他而去。

半睁半闭,两只渐渐如同死鱼目的眼睛里,慢慢地,流出了两道眼泪。

“阿胡!”

萧永嘉泪流满面,扶正他的头,将他身子紧紧抱在怀里,像他小时候那样。又高声地呼唤太医。

阿姊的泣声、太医和宫人纷至沓来的凌乱脚步声、那劈裂了台城上空的隐隐的闪电霹雳之声……

渐渐都离他而去了。

皇帝在死前的最后一刻,脑海里,忽然跳出了一个人的名字。

李穆。

那只他放了出去的风筝,曾给他带来过极大的成就之感。

从前,皇帝总是情不自禁,暗暗会将自己和那个男子合二为一。

在他的想象中,他就是李穆,李穆就是他。

他不过是代自己,在完成他于现实中的渺不可及的梦想。

那只风筝,日后或许还会越飞越高。

而他,再也无法控住绳了。

……

信是阿娘派人送来的,八百里加急。

“阿娘说了什么?”

因他神色变得有点凝重,洛神便担心了起来,猜测阿耶又在逼自己回去?

她紧张地看着他。

李穆望了她一眼,抱起她,将她放坐到窗边那张竹榻上。

“陛下驾崩了。”这才告诉她说。

才不过片刻的功夫,他仿佛便已经从这个消息里回过了神儿。语气是平静的。

洛神却震惊了。

一下从他手中夺过信,飞快地读了一遍。

信读完,半晌,人还是有点缓不过来。

阿娘的信,是在半个月前发出的。

信里说,她的皇阿舅突发卒中,废太子,改立东阳王为储君,随后驾崩,国举丧。

阿娘说,知道她和皇阿舅亲,但考虑到路途遥远,又事发突然,她即便收到信后即刻动身,应也赶不上大丧之礼了。叫她不必回京奔丧,留在义成便是。

从小到大,皇阿舅对她,一直都是好的。

除了后来不顾她的意愿,将她强行嫁给李穆。

但是这件事,如今想来,也是阴差阳错,歪打正着。她又怎会怪他?

惊闻噩耗,手里捏着信,愣怔了片刻,便难过得红了眼睛。

她趴到了李穆的怀里,将脸埋在他的胸前。

李穆抱她,轻轻拍她后背,安抚着她。

等她情绪渐渐恢复了过来,吩咐阿菊等人先陪着,自己去将消息传给蒋弢。

城头挂了挽幛,全城服丧三日,为大行皇帝举哀。

又知照了侯定。侯定遣使送来丧礼,李穆亦以朝廷在外刺史的身份,书了哀折,着人与仇池国的丧礼一道发往建康,以全礼节。

义成的所在,已远远超出了大虞朝廷有效控制的地理范畴了。

严格来说,在李穆到来之前,这里也算不上是大虞的国土。

李穆对皇阿舅驾崩的这个反应,让洛神感到很是欣慰。心绪渐渐稳下后,提笔给阿娘写了回信,说自己和高桓在这里一切都好,让她务必节哀,不要过于悲伤。又叫她代自己向阿耶问安,叫他务必保重身体,不要只顾操劳国事,累坏了身体。

阿娘的信里说,东阳王被立为储君。

虽然她不大清楚,在她身处义成的这些时日,建康那边到底发生了什么,以致于宫中出了如此巨变。

但阿娘既如此说了,想必事情已是定下。

东阳王比堂姐小了一岁。

他的母亲死去后,东阳王续娶,继而爱屋及乌。

作为世子,他的地位,一度曾受到来自弟弟的威胁。

幸而早年,他母亲曾为他和堂姐定下亲事。而他母族,与高家关系也很亲近。

在他娶了堂姐后,地位的威胁,终于得以彻底消除。

东阳王死去,他继承了王位,王府之事,叫能干的阿姊打理得妥妥贴贴。

其人,从前洛神见过几回。

他给洛神的印象,便是对堂姐言听计从。除此,并无别的什么深刻记忆。

如今他继位,做了南朝皇帝,以后朝局如何,不得而知,但现在,诸事必定还要多倚仗自己的父亲。

洛神有些担心阿耶身体吃不消。

将写好的信和李穆的折子一道,交给信使,送去建康。

三日举丧过后,义成恢复了原本的模样。

士兵半日操练,半日和城民一起开荒耕种。每天,闻讯从四面而来,聚集在城门外等待入城,请求庇护的流民络绎不绝。

洛神也渐渐抛开了因皇帝舅舅去世消息而带来的难过情绪。

城中居民日渐增多,她已不再像从前居建康时那样,读书半日,抚琴半日,一天光阴便可打发了过去。

实是最近,每日都有事情在等着她。

李穆一直很忙。城中民事,本都是由蒋弢处置的。刚开始,洛神即便想分些事,也是无从插手——李穆叮嘱蒋弢,叫他不要拿杂事去烦扰她。

鉴于前次他背着李穆,将洛神带去仇池,遭遇惊魂一夜的经历,蒋弢这回自然不敢再自作主张了。

直到前些时日,他遇到了件自己无法处置的棘手之事,却被洛神解决了,事情这才有了转变。

一个妇人入城当日,还没落脚,便发动生产了。

她的丈夫被胡人掳去,唯一的家人,也死在了来的路上。妇人乃随同路之人,艰难行至此处。

腹中胎儿本还没足月,但到了后,人就蹲在路边无法行走,被好心人抬进空屋待产。不想那妇人无力,难产不下,竟昏厥了过去。

城中有军医,平日也替居民治些头痛脑热,但寻不到产婆。蒋弢得知消息,怕出人命,无计可施之下,想到夫人身边带着不少仆妇,这种事,说不定能帮的上忙,于是叫女童阿鱼去寻夫人求助。

他当时不过是病急乱投医罢了,却不想歪打正着,叫他寻对了人。

萧永嘉在放女儿来义成之前,暗中已是做好两手打算。

选的同行仆妇,除了会做饭的厨娘、能做衣的绣娘,有力气的打杂,为求稳妥,还细心地加了一个从前曾做过接生事的婆子。

洛神是不知道的,阿菊却清楚。

闻讯后,立刻带人赶了过去。烧水,唤醒那昏厥的产妇,喂她糖水和吃食,让她恢复力气生产。

妇人当时苏醒过来,见身边突然多了七八个人,其中那位面容犹带几分少女稚气的貌美年轻女子,竟是刺史夫人,因放心不下自己,亦亲自来了,不禁热泪盈眶,本已万念俱灰的心,渐渐又起生念,再有婆子在一旁助力,用尽全力,终于顺利生下了孩子。

那是一个男婴。

亦是义成开荒以来,城中所诞下的第一个新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