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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江花月(156)

洛神不疑,自也没多留意。

直到这一刻,这盲女抬起了头,脖颈上的巾子恰松了,露出了她的咽喉。

洛神竟看到了一块凸出的喉结。

和李穆在一块儿的时候,她喜欢亲咬他轮廓分明的喉结——因为女子没有,所以对她很有吸引力。

对男子的这体征,她很是熟悉。

她从没在女子的咽喉处,看到过如此凸出的喉结。

她的视线,从盲女的脖颈,落到她那张闭着眼的、平日总低垂、至今她仿佛都没看清过的晦暗消瘦面庞之上,心里忽然涌出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这面庞,轮廓……

似乎在哪里看到过。

偏一时竟又想不起来。

她心中忽然涌出一种不祥之感。见这盲女又低下了头,继续给自己扇风,便也不再看她,不动声色,若无其事,继续低头,写着自己的字。

片刻后,写完了一页。她搁下笔,站了起来,微笑道:“你自己歇吧,我去瞧瞧她们做的针线。”

她走了出去,朝前,渐渐地加快脚步。

她唤来了樊成。

樊成带着侍卫,随她回到木屋,推开门的时候,洛神被看到的一幕惊住了。

盲女还是那般坐在地上,但是手里,却多了一把匕首,匕首就对着阿鱼的脖颈。

这盲女也不再闭着眼睛了。

慢慢地抬头,睁眼,露出了一双洛神见过一次,便再也不会忘记的紫色眼睛。

“慕容替!”

洛神惊呼。

尽管面前这人,还穿着妇人的衣裳,一张脸,和洛神记忆中的丽容也大相径庭。但这双眼睛,和眼里流露出的那种阴冷,仿佛没有人的感情的眼神,她一见,立刻便认了出来。

慕容替望着洛神,唇角动了一动,似笑非笑:“是我。”

他抬手,抹了一抹,脸上那层泥似的东西,便纷纷搓落,露出了一张本来的面孔。

面前的这张脸,面色青白,两颊凹陷,瘦得几乎脱形。即便除去了外层的伪装,看起来和洛神在曲水流觞那日见过的风神秀异的容颜,也是变化极大。

几乎像是换了个人。

倘若不是方才起疑,想带人来查证个究竟,她又怎能想到,慕容替,这个她以为应该还在建康的鲜卑人,竟会以如此一种方式,出现在她的面前。

她救回来一头危险的野狼。同吃,甚至同睡,就这么一起过了十来日!

洛神脸色大变,心口乱跳。

但是这一刻,她来不及多想这些。

她看着被慕容替抓在手中的阿鱼。

她在哭,眼眸中充满了惊恐,不停地流泪。

“慕容替,你在城外野地快要病死的时候,是阿鱼发现你,救了你的!你若还是个人,你就不该如此对她!你还不放了她!”

阿鱼听到了自己的名字,拼命挣扎。

樊成大怒,立刻命人围上去,拔剑怒喝:“快放了她!”

慕容替面无表情,五指蓦然收紧,犹如一只鹰爪,紧紧地掐住了女童的脖颈。

阿鱼顿时难以呼吸,在他五指之下,闭着眼睛,脸憋得通红。

他一双冰冷眼眸看着洛神。“你的人再上来一步,我便折断她的脖子。”

第88章

洛神心中恨极了,恨自己的有眼无珠,竟然会如此被这人给欺骗了。

知他这种人,最是阴险无情,逼急了,只怕什么事情都能做得出来,急忙叫樊成后退。

“你要怎样?”

慕容替道:“谷口给我准备一匹健马,附长鞭、干粮、水、火镰火石,我自己便离开。”

他盯着洛神。

“等我出了谷口,我自会放下她的。你们若敢在东西上动手脚,便等着给她收尸。”

洛神立刻转向樊成:“照他说的办。让他马上离开这里!”

樊成略一迟疑,随即命人去准备东西。

他的职责,以保护夫人安全为首要,并不是抓获这个以流民身份混入的鲜卑人。

何况,这也是夫人的意思。他知道她不愿阿鱼受到任何伤害。

慕容替要的这些,都是军队常备之物。没片刻,便都备好了,连马,停在谷口。

慕容替慢慢起了身。

他的身材,本就比一般男子纤细,先前又病得这么厉害,人都瘦得脱了形,实在难以想象,竟还有如此的气力,提着不停挣扎的至少也有几十斤的阿鱼,大步便朝谷口而去。到了,翻身上马,一手握着那根似是被他用作武器的长鞭,另手依旧提着挣扎哭泣的阿鱼。

“你还不放下她!”洛神怒道。

慕容替转脸,沉沉地看了她一眼,终于慢慢俯身,将阿鱼放到了地上。

阿鱼得了自由,唤了声“夫人”,哭着朝洛神跑来。却没想到,才跑出几步,慕容替忽然挥鞭。

鞭梢卷住了她的足踝。

阿鱼一下摔倒在地。

洛神本被樊成挡在身后,见阿鱼哭着而来,本就下意识地迈步,伸手想接她回来了,突然看见慕容替竟然挥鞭又绊住了阿鱼,似乎是要改主意再扣下她,大怒,立刻迈步,从樊成身后出来。

“慕容替,你到底要干什么?”

就在这一刻,耳畔“啪”的一声,面前突然仿佛卷来了一道黑色疾风,尚未看清楚,便感到腰间一紧。

低头,见方才绊倒了阿鱼的那根长鞭,竟卷到了自己的腰上。

鞭梢仿佛灵蛇,一碰到她,瞬间便绕住了她纤细的腰肢,紧紧缠了几圈。

洛神惊叫一声。

樊成反应了过来,意识到不妙,纵身一扑,伸手要抓她,却还是迟了。

慕容替猛地一拽,鞭身陡然绷得笔直。洛神整个人,便被一股极大的力道给卷得带了过去,一下扑跌到了马前。

慕容替迅速弯腰,一把抓住她的后背,将她人提到了马背之上。

“拦住他!”

樊成厉声大吼,疾步追了上来。

谷口的数百士兵,迅速围拢,挡住了去路。

洛神怒骂,奋力挣扎,突然感到一侧脖颈,似是被蚊虫叮了一口。

慕容替持着匕首,对着她的侧脖,轻轻一划,便划破雪肤。

一道殷红鲜血,顺着匕尖所过,慢慢地从肌肤里流了出来,触目惊心。

他制着洛神,看着樊成,眼眸阴冷,唇边却隐含笑意。

樊成心胆俱裂,再不敢强行阻拦,眼睁睁看着他带着洛神出了谷口,派人速去通知李穆,自己带人追赶了上去。

……

慕容替挟着马背上的女子,纵马狂奔在四野茫茫的荒野里,将身后的那座城池,越抛越远。

野风迎面而来,猛烈地拍打着他,面颊生疼,却也愈发刺激了他此刻的神经。

已是多年未再感受过的那种刺激和兴奋,将他身体里的凉血,慢慢再次加热了。

浑身皮肤之下的刺扎之感,下一刻似乎就要裂肤而爆,热血奔涌,将他仿佛又带回了小时,鹰犬健奴,纵马奔驰在龙城莽原林海的猎杀场景之中。

只不过那时,他是猎人。

而今日,他变成了猎物。

他知那群人会继续追赶自己,不死不休。

亦知道,很快,李穆应也会加入追逐的行列,发誓要将自己碎尸万段。

但他非但不惧,凉了多年的血,反被这即将到来的生杀逃猎刺激得再次沸腾,心跳如雷,双目如血。

这世上,有人会是自己天生的盟友,有人会成利益上的盟友。

但还有一种人,哪怕利益当头,亦绝不可能和他站在一起。

李穆,从在建康宫筵见到此人的第一眼起,他就知道,对方不是许泌。

此人和自己,哪怕成为临时、利益上的盟友,亦绝无可能。

所以,就像他不会试图去寻高峤谋事一样。对李穆这个出身寒门的南朝武将,凭着天然直觉,一开始,慕容替便将他归入了敌对的阵营。

这一趟,他再次死里逃生,终于沿他设想的最安全的路径回往北方之时,却低估了牢狱中的那段日子给他肉体带来的伤害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