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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江花月(157)

才逃出南朝控制的地域不久,因为天气炎热,得不到医治,更无法休息,他身上本就腐烂的多处伤口,变成了能够杀死他的敌人。

他发烧,失去了力气。

再勇猛的猎豹,亦是敌不过肉体的病痛。他变得脆弱不堪。

他十分清楚,再这样下去,他是不可能回到龙城的。等着他的唯一结局,就是倒毙在地,变成这北上荒野路旁累累白骨中的其中一具。

他没有选择。换上了死人的衣裳,借着慕容喆给的包袱里的求生之物,用他并不高明,但勉强还能遮住些本来面目的易容手法,摇身一变,变成了一个身世悲惨的盲女,跟随流民的脚步,最终来到距离他最近的那个有可能让他得到帮助的地方,顺利获救。

他最初的目的,是继续活下去,亦顺道窥探敌手的城防、布兵,拟的是伤好便悄悄离去的计划。

但一切仿佛都是天意,自然而然,天赐的良机,将她如此推送到了自己的面前。

能将高峤之女,李穆之妻拿到手上,不啻是对他这趟南行的巨大补偿,足以令他冒上任何风险了。

他要复国,要天下,要雪耻,要复仇。从当年的令支王沦为洛阳宫中一被人讥鄙的玩物开始,便没有一日,不是活在险地。

生死一掷,半人半鬼。走到了今日,便是风险,他再赌上一次,又能如何?

野草漫卷,天地苍茫,留不下半点他经过的痕迹。他亦绝不会,留下半点能叫他们追踪自己的痕迹。

出义成,再北上,至陇西,过萧关,那些人,包括李穆,再也不可能追得上他了。

下次再见,便是龙城,他慕容氏的龙兴之地。

高峤绝不可能千里迢迢,兴兵征伐。

至于李穆,即便他想攻打龙城施加报复,还要先过拦在中间的西金和北夏这两座大山。以他今日区区兵力,何来的能力?

到了那时,该如何,当由他慕容替说了算。

……

洛神不辨南北,双手被缚,被慕容替带着,在荒野中前行。

这个鲜卑人的精力,旺盛得已不像是一个正常的人。他不分昼夜,竟接连行路了四五日,中间只作过数次停脚,等马匹一歇回力气,便立刻又上路。

直到这一刻,夜色再次笼罩了下来,她亦趴在马背上,奄奄一息,仿佛随时都将要死去,才感到身下的马,终于停了下来。

慕容替将她从马背上抱下,脱了身上那件可笑的女人衣裳,铺在地上,放她躺了下去。

得以躺在了实心的地面之上。洛神缓了良久,才缓回来一口气。

一阵脚步声。慕容替从近旁溪边打水回来了。

手腕上的绳索被解开了。他将干粮和刚注满水的葫芦递给她。见她依旧闭目,放在她的手边,道:“我曾向龙城莽原最好的猎手学过跟踪术,自然也知该如何甩脱身后的跟踪之人。李穆是不可能追上我的。我劝你还是听我的话,莫作无谓反抗。”

“倘若你听话,我便不再捆你手,如此你也能舒适些。”

那日刚被他挟出不远之时,她曾趁他不备,夺他匕首,所以这几天,除了吃东西和必要的解手等事,她双手一直被缚,连短暂的睡觉休息,也是如此。

洛神依旧闭目,恍若未闻。

一只微凉的指,搭上了她的颈侧,轻轻抚她玉颈那日被匕尖割出的那道伤痕。

“我是不会伤害你的。我有分寸的。”

“你瞧,这里快好了。再过几日,便连痕迹也会瞧不见了……”

跪在她的身畔,唇附着面前这女孩儿的耳,他低低地道。

少时的特殊遭遇,令他对来自旁人的体肤碰触,无论男女,皆都抗拒,乃至厌恶至极。

义成养伤的那些时日,即便是那个名叫阿鱼的女童在照顾他而碰触他时,他亦感到极其不适,忍耐而已。除后背上药,其余皆自己勉强为之。

但却不知为何,来自她的数次碰触,并不叫他感到厌恶。

他低语时,唇几乎就要碰到她幼嫩的耳垂。

洛神毛骨悚然,猛地睁开眼睛,一个挥臂,扇开了他靠过来的那张脸。

她爬了起来,抽出垫在身下的那件女人衣裳,朝他掷了过去。

“慕容替,你实是我生平所见过的最奸诈、最恶心的人了!”

“你若敢对我再起歹念,我便不活了。你捉了我,没拿到好处,反同时开罪了我阿耶我郎君二人,我料你也不会做如此的赔本买卖!”

慕容替的脸被她扇开,身影凝固了片刻,慢慢地转了回来,盯着洛神。

头顶星光黯淡,远山月亦朔半,他的一双眼眸里,却射出了隐含怒气的刀剑一般的目光。看得清清楚楚。

“我知世人皆轻鄙于我。我在洛阳宫中之时,洛阳人拿我为笑料,连三岁小儿,亦知俚调,对我极尽羞辱。”

“何况是你?怎会瞧得起我?”

“但惟我才知,我曾受何等的奇耻大辱,身负何等的血海深仇!”

洛神摇头。

“慕容替,你是说,我没有资格,对你所为下我评判?”

“你确是错了。我鄙视于你,不是因你洛阳宫中一段过往。你本也可怜之人。”

“叫我恶心鄙视的,是你这个人!”

“复仇雪耻,本天经地义。若为真男儿,当顶天立地,靠自己的本事,将别人加在身上的仇恨羞辱还回去。”

“你却以复仇雪耻为借口,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无所不用极其。似你这般非人之人,你凭何,要我同情于你,瞧得起你?”

慕容替的身影僵了许久,突然从地上站了起来,将洛神一把抓起,丢到马背之上,处置了方才停脚留下的痕迹,随即上马,继续朝前而去。

洛神感觉得到,他似是被自己给激怒了。

离义成越来越远了。

她相信李穆此刻应该早就知道了自己被慕容替带走的消息。

亦是一种直觉,他必也已踏上追寻自己的路。

但天地苍茫,四野辽阔,人置身荒野之中,渺小宛若指间漏沙。

倘若再被慕容替带着继续北上,等进入陇西,大约真的就会像他说的那样,她是再也不可能会被李穆追寻的到了。

洛神陷入了无尽的愤怒和绝望之中。

慕容替似是换了个方向,继续前行。

这些天,他一直在不停地改变方向,并非一直往北而去。

一个白天,又一个晚上,到了深夜,身下的马,也跑得口吐白沫,四蹄不断打滑,这才停在了一道溪流边,结束这段行程。

他放下洛神,捆了她的手脚。

大约是离义成远了,他也有些放心下来,不惧火光引来李穆,第一次生了一个火堆。去了,很快打了两只野兔,回来在溪边剖洗了,用树枝叉起,架在火上烧烤。

烤熟,他熄了火,松了她,撕了条兔腿肉,用洗净的树叶包了,递到了她的面前,说:“先前一直叫你吃干粮,委屈你了。”

洛神盯着面前那堆冒着残烟的火堆,慢慢地接了过来,一口一口地吃着。

吃完了。他又递来一块。

洛神摇头。

一个昼夜过去,他心情似乎变得不错。见她不吃了,自己狼吞虎咽,吃完了全部的肉,又去溪边打水。

这次回来,手中竟多了一把野花。

“当日我逃出洛阳之时,曾立誓,他日等我攻回洛阳,我必屠城,杀尽城中之人,方能泄我心头之恨。但你救过我,我欠你恩情。你若觉着如此不妥,和我说一声,日后我便不屠。留下那些人的狗命,也未尝不可。”

他说着,将手中野花,放到了她的膝上。

洛神望着膝上那束野花,忽然明白了。

那日她去看阿鱼,坐在门槛上说话,想必当时他已苏醒,被他听了去。

她心跳蓦然加快,不敢抬头。

片刻后,忽然一把抓起野花,朝着对面的人,恨恨地丢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