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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江花月(182)

车中洛神那平日隐藏着的暴炭脾气,一下便发了出来。

方才见陆焕之突然不知从哪里冲上来,故意撞了高家下人,又出言讥讽李穆,便已是气得不轻,但见李穆不和他计较,只能强行忍下。

此刻听陆焕之竟还大放厥词,如何还能忍?隔着车帘,开口:“陆二兄,你这话,说得未免叫人齿冷。我只看到,若无你口中那些被使唤若狗的陆家霸府武夫,大兄再有能耐,凭他一人,便能摇世家之旗,败万千羯敌,拿下东都?”

众人听到车里突然传出一道年轻女子的说话之声,音色极是悦耳,但却犹如敲冰戛玉,隐含怒气,知必是李穆夫人,高氏女郎发声了,一愣,那些议论的,起哄的,纷纷静了下来。

“南朝供养了无数生出来便高高在上的世家子弟。‘敬贤如大宾,爱民如赤子’。那些只知口出雌黄,整日清谈,涂脂抹粉,乃至和女子争奇斗艳的所谓世家子弟,自己便是做不到如此,对正为朝廷,为南朝人征战,乃至流血丧命的前方将士,难道就不能多几分敬重,留几分口德?你这般拿前方陆大兄的名头在这里摇旗,你以为是替大兄挣脸?他品性高洁,若是知道,必会羞之!”

她话音落下,周围寂静。不知是何人带的头,路人里突然爆发出了一片叫好之声,众人纷纷议论着,又相互推挤着,慢慢涌向那辆牛车,盼能瞧一瞧车中方才发话的传言里的高氏女的真容。

李穆的目光,从门帘低垂的那辆车上迅速收回,面不辨喜怒,只叫车夫上路。

车夫得命,立刻驱车前行。

高七瞥了眼呆住,脸一阵红,一阵白的陆焕之,这才觉得出了口闷气,吆喝了一声,领着人,追车而去。

载着高家女的那辆牛车走了,路人却还在热烈地议论着,对着陆焕之指点个不停。

陆焕之终于回过了神儿,重重地踢了一下马腹,又狠狠抽了一鞭,马匹吃痛,发出一声长长惨嘶,掉头疾奔而去。

李穆回头,盯着陆焕之纵马而去的背影,微微眯了眯眼,转头继续前行。

到了家,洛神的气,渐渐也消的差不多了。

只是不知为何,她隐隐有一种感觉,和她归家后的愉快心情不同,从昨日,踏上建康的那一刻起,她便感到李穆整个人的情绪,都透出了点阴郁。

这是很难描述的一种直觉。

就连昨夜在床上,他和先前在义成给她的感觉,也完全不同,他甚至有点弄痛她。

此刻她更是担心。

想方才的这一幕,恐怕会叫他对世家愈发有所隔阂。见他送自己进了屋,便嘱她歇息,说还有事,接着就要出去了,忍不住叫住他,抱住了他的胳膊。

“郎君,你千万不要介意这些人。”

她解释说。

“士族里,也并非全都如陆焕之这样的。便如陆大兄,他二人虽是兄弟,他却绝不是如此蛮横无礼之人。你莫再放心上了,好不好?”

她说完,仰面望他。

李穆微微低头,望着她凝视着自己的充满担忧的一双美眸,片刻后,将她身子轻轻拥入怀中。

“我知道。阿弥,方才还要多谢你替我解围。我无事的,你放心吧。”

他面带微笑,语调温柔,叫洛神终于放下了心。

李穆抱着她,温存了片刻,柔声道:“我还有事,先出去一下,回来再陪你,好不好?”

这才是他归京的第二天,早上刚受了封,洛神知他必会有很多的事,立刻点头。

李穆一笑,亲了亲她,转身而去。

……

陆焕之在路人的指指点点中,逃也似地上了牛车,放下挡帘,遮得密不透风。

虽看不到外头了,却仿佛仍能感到无数的讥嘲目光,似利剑一般向着自己射来,立刻命人驱车离去。

他又羞又惭,又恼又恨,又带了几分伤心,不想回陆家,叫下人出城。到了城外,自己又独自骑马,狂奔了一阵,到了一荒僻无人之地,下马,拔剑在手,红着双眼,胡乱劈杀着路边的荒树野草。

他不恨洛神,他一直暗中恋慕的这女子。

他只是更恨李穆。不但将她从身边夺走,还花言巧语蒙蔽于她,叫她竟为了如此一个卑下之人,忘了她自己的出身,更是不记当年和自己的情谊,当着路人之面,叫他如此难堪。

一时之间,那些被他砍削得漫天纷飞的草叶和树皮,仿佛都化为了他痛恨的那个人的影子。

他咬牙切齿,砍得愈发起劲,连手背手指被锋利木屑划破,鲜血四溅,也毫无痛感,只是不停地砍,砍得几近疯狂之时,突然,听到身后有人说道:“陆公子,你这般砍杀,又有何用?便是砍尽了这一片荒林,非但不能伤敌分毫,倘若叫人知道,反惹来讥笑!”

陆焕之吃了一惊,猛地回头,看见新安王萧道承不知何时,竟如同鬼魅一般,无声无息地站在自己身后,也不知已经站了多久,唇边噙着笑意,两道目光,投向自己。

陆家和萧道承,一向无多往来。

他蓦然停下,瞪着萧道承,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猛地收剑,大步离去。

“陆公子,我知你所恨是为何人。不瞒你说,我和那人,亦是有些私怨。可惜,他有高峤和帝后的宠信,又借夺取长安之功,势力扶摇直上。你陆家便是攻下洛阳,回来后,树大招风,不过更遭陛下猜忌而已。那人却不同,借着高峤,大树乘凉。日后,只怕你我,全都要被他踩在脚底,不得翻身。”

陆焕之停住脚步,片刻后,慢慢地转头,喘道:“你何意?”

萧道承朝他走来。

“你兄长固然是世家子弟中的佼佼者,我却一直认为,你也是不差。孤王不才,如今也算被陛下差用。别的本事没有,必要之时,通个消息,还是能做到的。你若瞧得上我,往后,咱们多些往来,也是无妨。”

“陆二公子,你意下如何?”

他朝盯着自己的陆焕之,露出笑脸。

……

是夜,为庆长安,皇帝于华林园大设御宴。头号功臣李穆自然在座,其余文武大臣,亦纷纷陪列。歌舞升平,君臣尽欢。次日,皇帝宿醉未醒,朝会临时散了。高峤率众大臣去往台城衙署做事。萧道承借修缮后宫几处殿宇,商议削减度支之由,求见皇后。

高雍容依旧在前次的太初宫见他。说完修缮宫殿之事,左右皆退。

“皇后,你猜,昨日叫我遇见了何事?”

不等高雍容答,萧道承靠了些过去,压低声,说了一遍。

高雍容惊讶:“什么?陆焕之手上有阿弥从前寄给陆柬之的琴谱?”

“不错。还是她嫁了李穆之后亲笔所书。”萧道承面带微微得色。

“昨日恰好叫我遇到陆焕之当街羞辱李穆,却反被你阿妹数落之事。我见他心怀恨意,便尾随跟了上去。本来只想瞧瞧,有无可利用之处,没有想到,竟被我钓出了鱼。陆焕之本忌惮他兄长,不敢贸然行事,被我三言两语便给激怒了,答应叫人四处散发。”

他笑,“等着瞧吧,过几日,满建康的人,都将有幸,听到李穆之妻谱给陆家长公子的琴曲。”

“一个是战无不胜,刚夺西京,天下无人不知的骠骑大将军,一个是正攻伐东都,风流倜傥的士族公子。你说,这是不是有趣至极?”

高雍容的脸色很是难看:“你给我立刻出宫,去告诉陆焕之,不许他如此行事!”

新安王愣住,盯了高雍容一眼,惊讶地道:“你怎的了?莫不是因她是你阿妹,你便不忍动手了?”

高雍容不语。

萧道承笑了。“你是个聪明人,我为何如此安排,难道你不知道?”

“皇权不兴,我萧室南渡以来,受制门阀,形同傀儡,这种苦楚,难道你也想永世不得摆脱?陛下登基,第一要务,当是铲除门阀,叫他们从今往后,再无力干涉朝政!只有重用自己人,那些靠着陛下提拔上位的,才能对陛下,对皇后,死心塌地,感恩戴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