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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江花月(186)

他撞到了墙的那整面肋骨,已是齐齐断裂。痛苦地拢着双臂,整个人的身体蜷缩成了一团,在墙角挣扎着。

“……阿弥和我大兄情投意合,你却夺人所爱,你凭了什么?原本如今,她已是我阿嫂了……”

他犹在呻吟,声音断断续续。

“她和我大兄,才是天生的一对,当年曲水流觞,箫琴相合,谁不知道……你以为她就只给我大兄谱过如今这么一支琴曲?从前她就和我大兄用琴谱往来,互诉心意。她爱的人是我大兄……她不过是可怜你……”

李穆大步而来。

一只剑柄,猛地击在了他的脑袋上。

伴着一道惨叫之声。

人那坚硬的头骨,在这剑柄之下,犹如一只脆弱的蛋壳,瞬间应力而裂。

血从陆焕之的头上汩汩而下,宛若溪流,瞬间染满了他的整张脸。

他的人蜷成一团,四肢抽搐着,仿佛下一刻就要死过去了,唇却还在微微地张翕着。

“你等着……等我大兄这回攻下了东都……阿弥还不知会如何高兴……”

气若游丝般的最后一道声音,也戛然而止了。

李穆掐住了他的脖颈,一手将他整个人高高举起,悬空地钉在了身后的那堵墙上。

在他这只曾染过无数人血的铁钳般的指掌之下,陆焕之的脖颈,脆弱得犹如一根秋天行将腐烂的芦苇,一折便断。

血一团一团地从陆焕之的鼻孔和嘴角里涌出。但那张分明布满了痛楚的脸上,却仿佛还残留着方才糅杂着恨意和犹如报复得逞似的近乎畅快的诡异表情。

他被掐住喉,无法呼吸,翻着白眼,无力地在空中蹬着两腿。

李穆看着在自己五指之下,徒然扭着身体,没有半点反抗之力的陆焕之,视线最后定在他那张扭曲得几乎已经认不出原本面目的脸上,看了片刻,凝聚于他眼底的仿似下一刻便要爆发而出的暴风骤雨、海啸山洪,慢慢地消失了。

取而代之,在他的眸底,忽地掠过一缕萧瑟。

缓缓地,他手背之上那原本纵横暴布着的一片青筋,亦是平复了下去。

他突然松开了自己钳住陆焕之喉咙的那只手,转身而去,再没有看他一眼。

陆焕之从墙上掉落在地,仿佛被抽去了脊梁,趴在那里,一动不动。

李协方才吩咐好了绿娘,命手下将楼里的人全部驱走,闭了大门,自己便守在这门外。

虽隔着门,他也能想象里头正在发生着什么。

起先还能听到陆焕之传出的话语之声和惨叫之声。渐渐地,里头安静了下来,也听不到他发出的任何动静了,不禁起了担心。

万一李穆一时情绪失控,若真将他给弄死了,毕竟此处是建康,又是个大活人,且还是陆家的,恐怕会有一场官司。正要推门进去阻止,却见门自己先开了,李穆出现在了面前。

他的脸色看起来并不怎么好,但还算是平静。

李协又瞥了眼地上的陆焕之,见他满头血污,面目可怖,一动不动,匆忙走了过去,伸手探了探鼻息,发觉还活着,只是昏死了过去,松了口气,笑着走了回来,压低声道:“李将军放心去吧,我会替你再盯着这小崽子的。干出这样的事,他自己必也不敢在陆光跟前全部认下。陆家若是找你的事,方才我也吩咐好了那女子,就说是他来此闹事在先,险些逼出人命,刺史恰好路过,路见不平,出手教训了一下而已。”

李穆道:“多谢兄弟。回头我做东,请众位兄弟吃酒。”

李协唉了一声,急忙摆手:“李将军怎说这话?当初若不是李将军,莫说有我和那帮子兄弟今日,指不定连命都已经没了。我等兄弟,对李将军敬佩得是五体投地。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往后但凡还有用的着我兄弟的地方,只管开口,便是掉脑袋的事,你瞧我会不会皱一下眉!”

李穆又叮嘱,叫他看着些这里,莫惹来陆焕之日后报复。

李协眼前便浮现过方才那女子朝自己衣襟簪花的一幕,咳嗽了声,点头:“不消你说,我亦知道。”

李穆微微一笑,向他作了个揖,旋即迈步而去,从后门而出,身影消失在了夜色里。

……

为了她方便与父母相处,回来后,两人一直还住在高家。

李穆回到高府,已是戌时中。不等他下马,早有门口的下人出来迎接,争相向他问好,替他牵马入厩。

李穆入内,遇到了阿菊。问了声,知高峤今日回来得早些,伴着长公主,此刻两人已经回屋了。

“夫人也在房里了。李郎君晚饭可吃过了?夫人本想等你一道吃的,没等到你回,自己便先吃了,吩咐给你留饭。”阿菊又说道。

李穆说在外头已是吃了,叫她不必费心,如常那样,脸上带着笑容,继续朝里而去。

越近那个院落,脚步便越来越慢。

院门是开着的。

他知是她为自己而留的。

院中光线昏暗,屋子的窗里,映着一片明亮的灯火。

廊下等候着的几个仆妇侍女正在低声地唠着闲话,忽然听到身后脚步发出的动静,转头见是他回了,忙来迎,道夫人正在屋中沐浴。

李穆穿过蕉影婆娑的院落,步上檐阶,来到透出亮光的门前,定了定神,轻轻推门而入。

外屋空无一人。一道垂下的帐帘,将内外分隔了开来。

隐隐水动声中,李穆听到了她低低地哼着小调的愉快嗓音,清喉娇啭,百媚千娇。

温水洗滑脂,滴露妍姿俏。

闭着眼眸,他都能想象,此刻里头是何等一番动人的景象。

他只要伸手,撩开面前这道轻软如云的帐帘,走到她的面前,便能开口问她了。

那只手,却犹如灌满了铅,重得无法举起。

怀中那本薄薄的,不过十来页的册子,仿佛一团火,被他揣入了胸膛,在渐渐地升温。

灼烫之感,从某个平日隐藏起来的不为人知,或许连他自己亦是未能察觉的角落,不停地蔓延,刺灼着他的四肢百骸,遍布全身,直到每一寸的体肤。

他感到心浮气躁,再也无法维持住方才在下人面前的从容了,脸色渐渐变得僵硬。

那日他接她出宫,路上遇到了陆焕之的挑衅,她为自己解围,陆焕之愤而离开之时,将满腔怒气都撒在了身下的坐骑之上。

那一幕,叫李穆心生警惕。

陆焕之不过是个无能之人,上辈子如此,这辈子亦是如此。

但再无能的人,手中一旦举刀,亦能杀人。

他的身体,便曾被陆焕之用剑刺穿过。

出于直觉,亦是为了对她的保护,哪怕只是多心。在送她回来后,他便去寻了李协,这个当日曾被兴平帝派来助他去打巴郡的下属,如今掌着都卫,耳目遍布四城,叫他派人留意陆焕之的异常举动。

果然被他猜中了。

如此之快,陆焕之便就开始了他的报复。

但叫李穆无论如何也猜不到的是,他的报复,竟是如此一种手段。

李穆感到了一丝后怕。

并不是为自己可能面临的声名受损,而是为她。

倘若不是李协第一时间通知了自己,他及时赶到,截了下来。倘若琴谱真的就此传了开来,伴着高氏女千里相思寄情郎的传言,他无法想象,她将要面对怎样的一番情景。

幸而,一切都未发生。

原本他该为之感到庆幸。

他想将这琴谱悄无声息地毁去,再让这件事,就这般尽快过去,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因为他知道,陆焕之口中说出来的一切,都只是恶意的中伤。

他的阿弥,若不是一心爱上了他,去年的那个时候,怎会不顾她父亲的反对,毅然追他来到义成,留在了那个什么也没有的荒凉之地,伴在他的身边,一步步地走到了今日?

他的阿弥,若不是真的爱他,又怎会在他出征前的那一个晚上,让他感受到了来自于她的那般热情而缱绻的对待,叫他至今想起,依然为之战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