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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江花月(187)

从在回来的路上开始,李穆便一遍遍地不停这样告诉自己,陆焕之不过意在激怒于他,以此来求得他那可怜的些微的报复快感。

但是那些话,却还是犹如毒蛇一般,钻入了李穆的心里,驱去不去。

他想她父亲醉兴之时,教自己写字。想回来才几天,她便数次在他面前提及陆柬之,语气中充满了欣赏。

他知她完全无心。但也恰恰因是无心,才可见他对她的影响,是何等根深蒂固。

或许她真的只是施舍自己,这种感情,连她自己大约也无觉察。

李穆鄙视自己,内心为何会有如此阴暗的揣测,但他却控制不住。

建康这座紫气王城,不仅仅只是曾经埋葬了他旧日大业和爱恨情仇的一座坟茔,亦无时不刻地处处在提醒着他,在她的人生里,有很重要的一部分,并没有他的参与。

不管是前世还是今生,他只是一个突兀地闯入了她的世界的外来者,格格不入。

李穆慢慢转头,视线落到了琴案侧旁,那只存放着她琴谱的搁架,盯着,看了片刻,走了过去。

软帘后的低低哼曲之声忽然停住。

“郎君,可是你回了?”

里头传出她带着点不确定的试探发问之声。

没有人应。

伴着轻微的泼水之声,那低低的曲儿之声,再次传了出来。

……

洛神舒舒服服地泡完了一个长澡,还不见李穆回来,到外间,也不见他人,忍不住问侍女。

侍女仿佛有点惊讶,笑道:“李郎君没见着夫人的面吗?方才他已经回了,也进了屋,片刻后又出来了,也没说什么,人便走了。我们还以为他和夫人说过的。”

洛神有点惊讶。实在不知道方才自己泡澡之时,他竟进过屋了。

迟疑间,忽然想了起来,方才隐约似乎听到外间传来过依稀的脚步之声。

当时她还问了一声,没听到应答,还暗笑是自己听错了,也就没有在意。

但侍女却说他进来过。

那么显然,当时自己没有听错,那阵脚步声,确实就是他所发的。

但为何,他人明明都回来,进了屋了,突然又一声不吭,甚至都不和自己打声招呼,就又走了?

即便有什么急事,也不至于急到连和自己打个招呼的空都没有吧?

洛神迷惑不解,忙打发人去前头,看下他到底去了哪里。

片刻后,那仆妇回来了,说相公和长公主屋里已经歇了,前头也不见李郎君。门房说,李郎君骑马,又出了门,也没说去哪里,何时回。

洛神彻底地迷惑了,心里总觉得哪里不对。茫然地在门外檐阶前,立了片刻,忽然卷过一阵过墙狂风,吹得院中芭蕉大叶相互拍击,哗哗作响。

月隐入霾云,远处的天边,隐隐有道闪电的光掠过,仿佛快要下雨了。

洛神又等了一会儿,终于转身,回了屋里。

她立在外间,环顾着四周,心想他说不定给自己留了什么字,便在案几上寻找,忽然,视线落到琴案旁的那个搁架,定住了。

搁架上头,存的都是琴谱。除了她从各处搜集而来的佚散古曲,还有这些年,她自己陆续所作的一些琴谱。

她是个恋旧的人,所有的琴谱,包括谱曲的初稿,也都没有丢掉,而是按照日期,依次留存,整齐堆放。

但此刻,那搁架里的琴谱,却明显有被人翻过的痕迹。有几份,还凌乱地放在上头,并没有收回去。

洛神急忙走了过去,拿起那几份琴谱,翻开,发现其中有早几年,自己谱曲之后,和陆柬之相互有过交流的谱稿。上头除了有自己当时的作曲所感,还有他回她的一些评注。后来整理,便按照日期,一直收放在下头,自己也就没再动过了。

如今翻出,因年深日久,纸张已有些泛黄。但上头的墨迹,却还是清晰依旧。

洛神呆住了。

很显然,应该就是李穆翻出了她的这些琴谱。

她定定地望着这几份旧日谱稿,忽然,心里涌出一阵不安的感觉。

方才他不和自己说一声就走了,莫非是因为无意间发现了这几份她和陆柬之之间的旧日往来琴谱?他不高兴了?

她又想起回建康的这几日,他给她的感觉,也似和先前不大一样了。

她不禁心慌意乱了起来。望着窗外那片黑漆漆的行将落雨的浓重的夜色,心里暗暗焦急,盼他能早些回来,她好向他解释。

……

徐嬴曾是宫中最为著名的乐师,因年老体弱,早几年起,便只能出宫,住在城南同夏里的一间局促院落里。好在还有些名气,平日能靠着教弟子和女伎为生。今夜无事,本早就入睡了,忽被老仆唤醒,说有访客来寻,出手阔绰。

老乐师急忙起身,匆匆迎了出去。

外头起了夜风,卷得院中一株老树枝冠摇曳,沙沙作响,天边不停闪电,就要下雨了。

他看到院中站了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一袍当风,面容隐在夜色之中,知他就是那位豪客,急忙上去,躬身请入叙话。

那男子不动,只问他:“我听闻曲可传情。你可否解读其中之意?”

徐赢一怔,松了口气,忙道:“自然。我浸淫半生,但凡有曲,便可闻弦知意。”

“极好。我有一曲,劳你解读。”

男子慢慢地道,从怀中取出一谱,递了过来。

第102章

徐赢将客请入琴室,二人对着琴案而坐。

院中昏黑,方才亦看不清对方面目。此刻借了灯火打量,见对面男子甚是年轻,衣冠寻常,看似不显,人却是英武卓伟,气宇不凡,知他绝非庸碌之辈,必有来头。

只是不知为何,观他入座之后,虽轩昂自若,但眉宇之间却隐有郁结之色,仿佛心事重重的样子。

出宫后的这几年,他这里来过各色的访客。学艺的,求谱的,慕名听琴的,或是请他去宴席抚琴助兴的,人各有态,喜怒哀乐,便是荒诞怪异者,也是见过的。也不敢多看,望了几眼,便收回目光,小心地翻开这男子方才递来的那册琴谱。

还没看谱,他先一眼便认了出来。这琴谱所用的纸张,乃是御贡的瓷青粉笺,光致平滑,纸中极品。除了皇宫,也就只有在达官贵人的书房之中,才有可能见到这种珍贵的纸张。

徐赢又瞥了眼对面男子,见他入座之后,一语不发,此刻双目亦盯着自己面前的这份琴谱,忙再看。字体秀媚,灵动流逸,有仙露明珠之气,一看,便是出自女子手笔。

徐赢再瞧一眼对面男子,心中立刻便有了自己的判断。

深更半夜,寻来一个不显身份,又怀心事的年轻男子,叫自己替他解谱。那作谱的,显然又是个出身不低的闺中女子。

这其中有何不可言的隐秘,无需多问,一目了然。

他在宫中多年,早学会了察言观色。出宫后,为谋生计,更是善于应对访者,揣摩人心,一言一辞,皆以悦人为目的。

他既断定这年轻男子和那赠谱女子皆身份非凡,这男子又似郁结心中,便先入为主,认定是为情所困,有着一段不可说的男女私情。女子赠谱,自然也和闺中相思脱不了干系——况且,从前在宫中时,他也屡闻建康高门大户里的男女阴私艳情,于此,早见惯不怪。

今夜突然来了这么一个访客,出手又如此阔绰,言其所想,投其所好,他自然心知肚明。于是凝神敛气,就着琴谱,先试奏前引。一段下来,觉曲调空灵轻清,律如清韵佩声,便停下,看向对面男子,赞道:“谱曲如同作诗,或咏物言志,或借曲诉怀。此谱显然是为倾诉心怀而作。只听前引,我便可断定,谱曲者深谙音律。如此妙音,不得多得。”

他说完,见那男子展眉一笑,神色间,似流露出对自己这话的赞许之意,愈发认定了方才所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