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春江花月(188)

这男子,必定对这谱曲女子心怀恋慕。

老乐师便笑道:“此为引章,且听我再奏下去。”

他对着琴谱又奏了一节,闻音律舒和,便信口道:“此节如春光明丽,流莺花底,叮咛昵昵,当为小儿女之无邪私语。”

窗外骤然传来一阵雨敲屋檐的落雨之声。下起了夜雨。

他自己渐渐浸在曲调之中,也未多留意那男子悄然起身,立于窗畔,背向自己望着夜雨。渐觉曲调转为凝重,似有忧意,遂触景生情,叹息:“孤鸿云外鸣,夜雨阶前滴。此相思而起之忧念,闻之,犹如断肠。”

孤灯夜雨,那男子面向窗外,背影寂然。

老乐师再奏,曲调划然变为轩昂激扬,宛若勇士奔赴敌场。琴弦铮铮,不禁沉醉其中,闭目感叹:“商声寥亮,羽声苦。女娲炼石,破天惊。此段,乃寓意情比金坚,搏浪而上。有情之人,岂不为之心魂激荡,热血沸腾?”

琴声渐渐又转为初始那般清轻,但和引子相比,音律旷远,闻之,天阔地远,万壑松风,心洗流水。

老乐师彻底地沉醉在了曲境之中,指划出最后一道长长尾音,在绕梁不绝的弦鸣声中,久久闭目。

终于,长长叹了一声:“这位郎君,曲终馀情,来日方长。你且如这琴语所言,解脱忧思,放宽心怀,上天垂怜,终有一日,必是能得偿所愿……”

半晌,未听到任何响动,睁开眼睛。

一阵夹着雨气的夜风,猛地扑入了半开的门户,屋门拍打墙面,烛火明灭不定。

房中已是空空荡荡。

案角留有金饼,而方才那个男子,连同琴案前的琴谱,不知何时,皆已不见。

……

夜雨滂沱,已是三更,李穆竟然还是没有回来,也没有叫人传一声他去处的消息。

洛神披衣站在窗前,望着窗外漆黑如墨,大雨瓢泼的一番景象,整个人的情绪,从一开始的忐忑不安,变成了万分的焦虑。

这实在太反常了。

建康城中鱼龙混杂,他如今是众人注目的焦点。许家陆家对他也必定怀着恨意。想起那天陆焕之当街挑衅的一幕,洛神的心,突然跳得飞快。

陆焕之她从小便认识的。如果光是他,她并不觉得他会给李穆带来什么大的麻烦。

但陆焕之并不只是一个人。

他背后还有陆家,或是别的什么和他一样,对李穆怀着恶意的人。

难道,真的是他出了什么意外?

洛神被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念头给吓了一跳,心急如焚,再也等不住了,立刻叫人去拿雨具。

她等不到天明了。想立刻过去叫醒父母,叫他们派人到各处去寻人。

仆妇忙去取来雨具,洛神也已穿好衣裳,琼树在前,提了一只防风灯笼。她跨出门槛,正要去往父母那里,忽然听到前头一个仆妇惊喜地道:“李郎君回了!”

洛神也已听到步声。迅速抬头。果然,一道身影出现在了院子口,穿过漆黑雨幕,踏着地上飞溅的积水,朝着这里走来。

不消看脸,洛神立刻认出了那道熟悉的身影,正是李穆。顿时,长长地懈了口气。见他已步上檐阶上来了,既未打伞,也无蓑衣,头上连顶雨笠都没戴,整个人从头到脚,被雨淋得湿透,又是惊讶,又是心疼,急忙过来,正要唤他,却见廊前灯笼映出一张反着湿淋淋的光的僵硬脸庞。

他面无表情,仿佛没看到她似的,竟从她面前走过,径直推门而入。

洛神知道,他分明是看到了自己的。

嫁他这么久了,还是头回,被他如此忽视。

洛神视线随了他的背影,望着他消失在门后,脚步定住了。

方才因他回来而起的惊喜消失了。

因母亲有孕,洛神叫阿菊回去照顾她了。但身边的这个仆妇和琼树,也都是从前一直跟着她从建康到义成,再回来这里的。

显然,她们亦是困惑于李穆的反常,疑虑地相互对望着,又看向洛神。

洛神回过了神,低低地嘱了声,叫人都散去,不必再跟入伺候,随即也跟着入了屋。

她轻轻地关了门,转过身。

地上一道湿漉漉的水渍,从门口一直延伸到了内室。

洛神进去,见他背对着自己,正默默地脱着衣裳,整个人刚从水里捞出来似的,连头发根里,都在不住地往下滴水。

他背影凝重,重得仿佛压住了身畔一切,叫她的呼吸甚至都变得艰难。

洛神从没见过他如此模样。

从来没有。

她原本再熟悉不过的背影轮廓,此刻看起来却也变得如此陌生。沉默得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感觉。甚至叫她感到有些惶恐。

她猜想,难道因为那几份琴谱手稿引出了陆柬之,而这几天,因为陆焕之的缘故,她又数次提及陆柬之,他真的为此在生气?

她迟疑了下,继续朝他走了过去,来到他身后,用听起来尽量如常的语调,开口,柔声道:“郎君,晚上你去了哪里?外头雨下得这么大,我很是担心,一直睡不着,方才原本正想去叫阿耶和阿娘……”

她说着,伸手想去接他刚解下的腰带。却没接到,他自己放了下去。

洛神的那只手便停在了半空,一呆,慢慢地缩了回来,勉强道:“那你先去沐浴吧。水先前替你备好了……”

李穆依旧一语不发,自己拿了套干净的衣裳,丢下她,朝浴房去了。

洛神定住,发呆了片刻,压下心底涌出的那种犹如被抛弃了似的难过之情,抬手擦了擦已经泛红的眼角,跟着他,来到了浴房之外。

今夜那个一直困扰着她的隐忧,再一次地冒了出来。

原本她只是猜测,那几份记载着从前她和陆柬之往来的琴谱手稿惹出了事。

这一刻,她是确定无疑了。

因为手稿,也因为回来后,因陆焕之那日当街挑衅惹出的事,加上自己的粗心和疏忽,叫李穆误会了。

他真的恼她了。

但叫她意外的是,他的反应竟会如此之大。

这一点,她真的始料未及。

她在外头等了片刻,没听到他发出任何的响动,便进去,见他靠坐在浴桶里,面带倦容,双目闭着,一动不动,仿佛已经睡了过去。

她知道他没有睡着。鼓足勇气来到他身后,挽起衣袖,捞出那条漂在水里的巾子,替他慢慢地擦着后背,低声问:“郎君,你是在生我的气吗?”

他没有应声,也没有动。

洛神继续替他擦着身体。

“那几份琴谱,都是很早以前的,你自己也瞧的见,纸都发黄了。”

“郎君你也知道的,我和陆大兄从小相识,他也通琴,我作了曲,有时便会寄他,请他评点一番。那时我还不认识郎君。”

“至于手稿如今都还在我屋里存着,并非是我对过往念念不忘,只是我向来有收藏的习惯,手稿存在那里,时日一久,我自己也忘了,便一直没有收起……”

“晚上我全都收了,干干净净!不信的话,你自己再去看……”

他依旧没有反应。

心底再次涌出一丝惶惑。

她霎了霎发酸的眼眶,继续说:“郎君,有时我在你面前说陆大兄好,并不是嫌你不好的意思。怪我太粗心了。郎君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儿,对阿弥又这么好,阿弥心里,只有郎君你一人……”

她丢开了巾子,也不管他身上的水会弄湿自己,一双玉臂从后探了过去,紧紧地抱住他的肩膀和脖颈,手心贴于他的胸膛之上,面庞也压了过来,唇轻轻地吻他耳垂,和他耳鬓厮磨着,柔声地祈求着:“郎君,阿弥只爱你一人。倘若阿弥哪里做的不好,惹你生气,你告诉我就是了。我会改。你不要误会阿弥,更不要生阿弥的气,好不好?”

他何尝听不出来,身后,她那声声软语里,分明已经带着强忍着的隐隐哭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