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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江花月(194)

绿娘脸上那做出的笑意渐渐消失,微微蹙眉,露出迟疑之色,似在沉吟,欲言又止。

洛神凝视着对面的她。

“关于那那夜之事,我猜姐姐或许是得到过吩咐,有为难之处。我亦知如此开口,如同强人所强。本不过也就是抱着一试之念而来。倘若姐姐实在不愿帮我,我也不敢勉强。今夜多有叨扰,请姐姐见谅。”

洛神唇角露出一丝笑颜,向她微微欠身。

对面,无论换作任何别人,哪怕再如何的威逼,关于那夜之事,绿娘也是决计不会吐露半字。

但此刻,听着这高氏女那满含情感的柔婉之语在耳畔徐徐倾诉,感受到她分明极其盼望,却又克制有礼的举动,观她年纪,比自己小,但那仿佛由内及外,扑面而来的有礼有节的大家之风,却将她彻底折服。

她的心底里,甚至有那么一点庆幸。幸好当时她的丈夫来得及是,阻止了那个陆家儿子。否则,也如那陆焕之所言,只要给钱,愿意做这种事的人多的是,此刻,想必早已流言蜚语,满城风雨了。

一想到面前这女子若受这般羞辱,她竟有些于心不忍。

绿娘不再犹豫,点了点头,起身来到那架琴前,坐了下去,静心回忆那日自己试奏过的一段曲调,双手抚弦,奏了出来。

洛神望着绿娘举动,起先有些茫然,不知她为何突然抚琴给自己听。

直到那一声曲调,被她十指从弦上拨动而出,她突然定住了。

这曲子,听起来仿佛有些耳熟,似曾相识。

再几调,她突然辨了出来。

这……

仿佛就是去年春,自己应陆脩容所求,作给当时卧病,人又远在交州的陆柬之的那支琴曲!

没有听错,她可以确定了。

但眼前这个名为绿娘的女伎,她怎么可能会奏这支曲谱?

洛神震惊了。

绿娘抚完自己还记得住的那一段,停下手,起了身,回到洛神的面前,再次跪坐下去。

“夫人可觉这曲子耳熟?”绿娘问。

洛神如梦初醒,看向了她。

“你……从何得来这谱?”

话刚问出口,突然,脑海中如有一道灵光闪过,洛神猛地睁大了眼睛。

“难道便是陆焕之?”

她失声道,一下站了起来。

绿娘点头:“那夜我还不知他便是陆家儿子。当时他来,拿出琴谱,道是你去年三月写给陆家长公子的,曲名鸾凤鸣,叫我们四处广为传播,我不愿,他恼羞而去,道寻别人替他做事。”

“李郎君便是那时来的,将人堵住,随后关起门,动了手……”

绿娘回忆着当时情景,说着,见她仿佛站立不稳,忙起身去扶。

洛神定了定神,慢慢地坐了回去。

这几日,事情过去之后,绿娘有时无事思量,也感疑虑,那李穆的夫人高氏女,到底是否真的如那陆焕之所言,在嫁了李穆之后,还和陆家长子旧情难断,借了琴谱传情达意?可惜当时自己只奏了曲子的起头小节,也无法体味整支曲境到底为何,未免心里好奇。

今夜,和这位年轻的李夫人才相对坐了这么片刻,她心中所有的疑虑,全都消失了。

直觉叫她相信,眼前这位高贵有礼的年轻女子,哪怕就算对别的男子还有余情,也断然不会做出如此有八九份的传情之举。

更何况,听她方才所言,虽不过寥寥几句,但话里话外显露出的对她夫君的情意,显而易见。

绿娘见她坐下去后,脸色苍白,微微垂眸,双唇紧闭,神色瞧着有些委顿,自己也是不敢再开口了,只在一旁静静陪着。

洛神低着头,默默坐了片刻,低声道:“谱子确是我作,但陆焕之却是污蔑……所谓鸾凤曲名,亦是他捏造的。当时,他兄长人在异地,卧病不起……”

她也不知,自己为何竟会对这素昧平生的绿娘解释起了当时作这曲子的缘由,喃喃地道了几句,才反应过来,猝然停下。

她慢慢地抬眼,望向正用担忧目光注视着自己的女子,展露出了自己的笑颜,改口道:“多谢姐姐相告,我有数了。今晚已搅扰多时,我先去了。日后,姐姐若有用得到我的地方,尽管开口。”

绿娘忙道谢。

洛神站起,待要走,又停下,问道:“姐姐为了我的名声,得罪了人,不知李协李都卫可有安排了?”

绿娘忙道:“夫人放心。李都卫已有安排,派人在我边上护着了。”

洛神点头,出了舱房。

绿娘送她出舱,看着那一抹身影上了岸,在随从的簇围之下,登上停在岸边的那辆车,渐行渐远,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

李穆明日离京。李协等人今夜择城西江畔一有名的临江酒楼为他办宴践行。

盛情难却,李穆自然前去赴宴,席间觥筹交错,众人杯酒言欢,豪兴大发,至宴散,已是戌时末点。

李穆向众人再三地道谢,一番话别,各自散去之后,自己却没有立刻归家,踏月,行至附近江畔,独自对着脚下江流,默默立了片刻,从怀中取出那册那夜被雨水淋得纸张已然发皱的琴谱,卷起,朝着江心那片日夜奔流不停的滚滚江涛,奋力掷去。

那东西,在夜空里划出一道长长的轨迹,最后变成一个小点,落在数十丈外的那片江心漩涡之中,瞬间被滔滔江流吞没,消失得无影无踪。

李穆转身,上马疾驰而归。

他回时,已是很晚,高峤早已回府。门房见他也回了,关门上闩。

李穆回院,推开虚掩着的房门,进了屋。

房中灯还亮着,床帐低垂,地上脱了她的一双绣鞋,隐隐可见她卧在床上的身影,一动不动,知她应是睡着了,便自己轻手轻脚地入了浴房,出来,熄灯上床。

那个雨夜之事,李穆自知吓到了她。这几天,白天她看起来和平常没什么两样,但到了晚上,两人同床之时,对着他,她虽然柔顺依旧,但对那事却兴趣淡淡,完全没了先前在床上时那股子缠他的热情和黏糊劲。

李穆知她应当还没从那夜自己带给她的阴影里彻底恢复过来。心里也是后悔。她既没有兴致,他自然也不敢再动她,免得再惹她厌烦。

已是几个晚上了。今晚上床,才靠近,闻到了她发肤间散出的淡淡幽香,李穆便感到了一阵熟悉的渴紧之感。迫着自己不去想,翻来覆去了良久,方慢慢入睡。

一夜无话,次日早,两人醒了过来。

洛神先爬了起来,下了地,走到床头,挂起床帐,催他起身。

李穆默默地望着,见她挂好床帐,催了自己一声,转身就要走,伸臂将她搂住,臂膀轻轻一收,洛神那双早上刚起还软着的腿脚,如何站得住?人扑到了他身上。

李穆翻了个身,将她压回在了床上。

洛神摇了摇头,抬手挡住他俯向自己的脸,凝视着他,低声道:“别闹了,一早就要动身。外头人都起来了。别叫阿耶阿娘他们等。”

外头的走廊里,传来一阵放轻了的仆妇们走动时发出的脚步之声。

李穆停住。

洛神微微一笑,轻轻推开他,自己坐了起来,低头理了理衣裳,便出去开了门,叫人送水进来服侍梳洗。

李穆望着她的背影,慢慢地吐出了一口气,耳畔已经听到仆妇入内的脚步之声,只好起身。

两人穿衣洗漱过后,一道去了高峤和长公主那里。

一番忙碌,又一番告别,至辰中,李穆带着洛神,依然是樊成、阿菊等人随同,上了船,循水路去往京口。

数日后,船至码头,两人回了李家。

卢氏早两天前便收到儿子和儿妇不日归家的消息,和阿停一直在盼着,今日终于盼到了,见面欢喜亲热,自不必赘述。

一年过去了,卢氏身体硬朗,阿停的个头,也比先前拔高了,出落得有了亭亭少女的模样,看见洛神,唤了声阿嫂,抱住洛神便不肯放手,惹得卢氏笑个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