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春江花月(231)

长久以来,她为了复仇,隐忍、谋划、算计,甚至不惜自残身体,眼看就要得偿所愿,临了却功亏一篑,前功尽弃。

一想到往后,大概再也不会有一个能像这回这般能够让她一度离复仇成功那么近的机会了,这几日,她无时不刻满腔怨恨,悲从中来,恨老天不公。

但是什么样的打击,也比不过这一刻,她在高峤的眼睛里,再也看不到他先前望着自己时的那种怜悯之情了。

她非常肯定,不但二十年前,即便是在不久之前,哪怕知道她杀人放火之后,他看着她的眼神里,也依旧带了一丝不忍。

而现在,没有了,彻底地没有了!

只剩下了深深的厌恶和痛恨。

……

摸着头发的那只手,慢慢地放了下去。

邵玉娘盯着高峤那张绷得已经扭曲的脸。

“她自然是死了,和她肚子里那个快要生的孩儿,一道死了!尸体被我挫骨扬灰,倒进了河里。你这辈子,下辈子,都别想再见到她了。”

高峤血管冰冷,整个人瞬间僵硬。

过去的那些日里,他出动了大量的人,寻遍了出事附近她脚力可能到达的所有的地方,又扩大了范围,始终没有她的下落。

随着时日一天天地过去,她宛若石沉大海。

周围的人,都已认定她已没了。

他一直不愿相信,更无法接受这个结果。

在他心底,始终还怀着一个念头,她并没有死,只是此刻还在一个他没找过的地方而已。

这也是为何,他急切想要找到眼前这个妇人的原因。

而这一刻,希望破灭了。

他盯着她,眼底慢慢泛红:“邵氏,你再给我说一遍?”

“她死了!”

邵玉娘呵呵地笑,笑声有些渗人。

“她罪有应得,死有余辜!当年要不是我救了她的丈夫,她早就已经成了寡妇!她不感恩我,不成全我,还恩将仇报,将我害成今日模样,全都是她自找的!”

“萧永嘉这个贱人,那日竟还企图骗我,说你在她面前道我无耻……”

“噗”!

一道沉闷的利刃破肉的声音。

高峤猝然拔剑,剑尖刺向邵玉娘的心口,从她胸脯前的两道肋骨之间,毫无偏差地深深刺入,力透剑背,穿背而出。

邵玉娘的嘴还张着,声音却戛然而止。

她一下睁大眼睛,盯着高峤。

高峤眼底血红,却是面无表情,从她胸口,猛地拔剑而出。

邵玉娘的身子,随了他拔剑的动作,一下歪倒在地。

高峤再不看她一眼,提着那柄剑槽正不断淌血的剑,转头而去,才走了两步,那尚未死透的邵玉娘竟悲鸣了一声,用尽全身力气,挣扎着从地上爬起,一个纵身,扑了过去,伸手死死地抓住了他的脚。

“高郎君……临死之前,求你和我说句实话,当年,你是不是分明心里也是有我,却碍于萧永嘉,才拒了我的……”

她仰着面,嘴角不停地冒着血,凝视着高峤的目光,却是恳求的,柔弱的,惹人怜惜的,一如当年她初识那素冠白衣的男子时的美好模样。

高峤停下了脚步,慢慢地转头,盯着地上的这个女子,一字一字地道:“邵氏,你给我听好,阿令她没有骗你。和阿令比起来,你连做她的提鞋奴也不配!我有妻如此,怎可能会对你有意?”

“自始自终,我高峤的心里,只有阿令一人!”

他一脚踹开她还死死抓着自己的手,出屋,大步离去。

高胤在外头忐忑等着,突见高峤出来,迎上:“伯父,怎样?可有伯母的下落……”话未问完,见高峤脚下一个踉跄,人晃了一晃,脸色惨白,一惊,急忙抢上来扶住他的胳膊。

“伯父,你可是身子不适?”

高峤感到胸口猝然一阵疼闷,眼前发黑,一股又热又腥的液体,涌到了喉咙。

远处突然驰来一骑快马,马上信使看到高峤,高声喊道:“高相公,不好了,宣城叛军打到历阳,离建康只有四百里了!”

高峤咽回了那一口热液,闭了闭目,睁眼,反手用力握了握侄儿的胳膊,道:“我无事。我立刻回去。你也速回毗陵!”

高胤望着伯父匆匆上马,掉头就要回往建康的背影,心头涌出一丝不安之感。

“伯父!李穆那里,难道竟还没有消息?”

他忍不住,高声问道。

高峤停了一停,道:“他已回军。路上却遭许泌留守军队和北夏的两面夹击。何日归来,还未能定!”

说完,领着随从,纵马疾驰而去。

第123章

高胤后来向高峤提及,在他离去之后,自己正要叫人将那邵氏尸首给处置了,不料妇人竟一息犹存,已是艰难爬至门口,盯着高峤离去的方向,口中喃喃作声,似在发着诅咒。叫近旁驻足观望着的村民听了出来,竟是天师教咒。

原本平静祥和的日子,因了天师教的作乱而一去不返。京师一带的民众提及天师教,无人不是痛恨入骨。发觉这濒死妇人竟就是教乱,一人激愤之下捡石投掷,见高胤不加阻拦,群情激动,全村剩下的数十人全部围了上来,争相唾骂投石。若非高胤后来命士兵将这被乱石砸得面目全非的尸首拖走了,只怕就要被怒气冲天的村民给烧了天灯。

高峤虽未亲眼目睹,却也是可以想象,那妇人死际,怨念该当何等之深。

他并不在意邵氏对自己如何怨念,但只要想到她可能施于妻子身上的怨念,他便感到无比的痛悔。

纵马飞驰在回往京师的路上之时,他恨自己,从前为何一直未曾发觉,这妇人竟丑恶到了如斯地步。

他更是深深痛恨,利路名场,纵然挣下了一个扬扬虚名,世人提及他的名字,无不仰望,他实不过是枉活于世,心盲眼瞎,二十年前起,便埋了祸根,直到酿出今日之事,害了妻子。

他想起自己数次心软,顾念旧恩,以至于那日,连那狱官也心生误会,她性子急躁,又怎不会误会?

可是当初,他却自认为君子坦荡,只一味责备她的不够通达。

如今这么多年蹉跎过去,妻子终于如他所愿,通达了。

可是一切也都迟了。

高峤想起和她当年的初次相遇,想起新婚相处,想起因了那邵氏随后引发的夫妇多年冷战,想起那日送她上山,两人所见的最后一面,他人都走了出去,她还叫住他,过来替自己整理衣襟低声叮嘱的一幕……

再也抑制不住,双目潸然。

那妇人歇斯底里,信誓旦旦,自认杀了不听话的弟弟,亦将萧永嘉杀死,投尸入河。

他却宁愿不信。

只要一日不见她的尸身,他便当她还是活着。

待这场国难平定,他必要再找,直到找到她的那日为止。

建康遥遥在望。道路之上,一支刚刚调拨而来的军队正往城门匆匆而去。士兵的脚步,踏得道上尘土飞扬,看到高峤骑马经过,纷纷停下,替他让道。

李协正在城门口忙碌着。

全城二十多万户,将近百万的人口,疏散起来,也不是一日两日的事。

到了今日,城中犹有数千居民没有离开。这些人或是孤寡老弱,或是行动不便,根本走不了那么远的路。李协只能和手下将这部分人集中一起送往石头城。

比起留在建康,那里相对而言,更安全一些。

他刚回来,远远看到高峤一行人马,急忙过去迎接。

他知高峤昨半夜收到了来自于高胤的消息,连夜去了。因先前一直参与搜寻,对长公主的下落,也很是关心。见高峤的神色里,看不见半分放松,眼底血丝密布,便知必定没有什么好消息,心下一沉,迟疑了下,安慰道:“相公放宽心。长公主吉人天相,定能逢凶化吉。”

高峤问他居民疏散情况。李协忙将情况道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