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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江花月(241)

因为杨宣,才聚拢了那些士兵的军心。也是因为杨宣,许泌才得以在朝廷军的重压之下,守住夷陵长达半年之久,甚至,如今还自立为帝。

他闭目,想起自己少年初投军之时,受尽欺凌,十五岁那年,正是因为得了当时已是副将的杨宣的赏识和提拔,才有了自己后来的一切。

他想起当日,自己以六千士兵前往蜀地平梁州之乱,他出于担忧,特意深夜时分,绕道远行京口来提醒自己的一幕。

又想起去年在南阳时,他被自己说动,违抗许泌之名,配合发兵,解救陆柬之的围城之困。

杨宣从前结果不善。

正是因为如此,他曾数次出言提醒。

在南阳时,李穆怎看不出来,杨宣并非没有弃走之念。但终究却还是敌不过许泌的老奸巨猾,知他重情重义,以一个儿子的脑袋,换来了一名宿将的不弃追随,这笔买卖,实在合算。

如今高峤又派高胤再去攻打夷陵。

一个是妻子的兄弟,一个亦长亦友,李穆再也无法置身事外。

他很快就做了决定。命副将暂时扎营此地,继续清扫那些逃入了深山老林的残存的天师教势力,自己于次日清早,只带一队亲随,踏上了西去的道路。

这一路,他晓行夜宿,风雨兼程,终于在半个月后,赶到了夷陵。

他赶到的时候,高胤已经领军逼到了城外,千军万马,扎于距离夷陵城门不过数箭之外的旷野之上。

奇怪的是,无论高胤如何叫战,城中皆无半点反应。

高胤围了几日,正和部下商议,决定硬攻之时,忽然得报李穆赶到,十分惊讶,急忙解散帐中会议,自己匆匆赶到辕门之外迎接。

“大司马远道而来,可是有事?”

驾崩的太康帝去年于曲阿封李穆为大司马。大司马位高职重,本朝几十年来一直空置,无人担当,仓促之下,礼部官员于章绶皆毫无准备,当时因了战况严峻,便只由吏部备案,并未正式封下金章紫绶,道平乱,班师回朝,再行册封。

但朝中官员,从那之后,便都改称李穆为大司马。

高胤亦不例外,以官职称他,语气很是恭敬。

他一眼便看出李穆来得匆匆,身边又只跟了七八名雄健亲卫,显然不是奉了朝廷之名而来的,加上也知道他和杨宣的关系,不难猜到或许是为私由,故有如此一问。

李穆道:“高将军,动兵之前,我想先去见杨宣一面。”

大战在即,李穆私下会见叛将,未免不妥。

李穆的语气也很平和,不带丝毫的命令口吻,但却充满了一种令人无法反对的意味。

高胤不过略一迟疑,很快点头。

涉及攻城,从来都是易守难攻。何况夷陵城防牢固,又有杨宣这样的宿将把守,倘若真的强攻,即便能够攻下,士兵伤亡,也必定惨重。

高胤心里很清楚这一点。

李穆微微一笑,转身上马,独自朝着城门而去。

他一骑独行,飞驰到了城门外的一箭之地,翻身下马,在来自身后军营和前头城头之上的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之下,向着那扇紧闭着的城门,大步而去。

第128章

城墙上方的垛口之后,涌出了一排弩兵。

几十张弓弩,齐刷刷地搭箭,对准了正往城池而来的李穆。

李穆停步。

他才长途跋涉而至,一身布衣,风尘仆仆,利簇向身,却毫无惧色,独立于城墙之下,腰间只悬一将军长剑,袍袖当风,渊渟岳峙,身形铮铮,不怒自威。

“我乃李穆!杨将军何在?请一晤!”

他向着城头,扬声而道。

声音浑远,被风传而上,城头人人入耳。

话音落下,城头城外,身前身后,数万之军,皆寂然无声,耳畔只有野地来的大风狂卷漫天旗纛而发出的猎猎之声。

垛口之后,没有任何动静。

“杨将军,我知你就在近旁!”

“士为知己者死,此话不错。你固然有豫让之义,但许泌,他却何来的智伯之烈?为一念之私,兴干戈之烈。为他头顶自戴的这顶宋帝之冠,多少民众辗转呼号,又多少的军士枉死阵前?”

“我南朝之人,谈及胡獠,无不切齿痛恨。为何?非发肤种族相异之恨。我等痛恨的,是胡人恣凶极恶,暴虐无道,一旦得势,动辄屠掠,百姓如同蝼蚁,生灵一片涂炭!府兵名号,虽带家姓,但这些年,朝廷难道少了供养?朝廷何来的供养?一分一毫,一米一粟,无不是出自南朝百姓!百姓供养我等从军之人,盼的是我等保一方安宁,卫四边无犯。”

“杨将军,你我皆行伍之人,所谓慈不掌兵。士兵战死,本是天经地义。”

他的目光,从城头那些向着自己张弓的士兵的脸上,一张一张地扫视而过。

“……但此刻,城头这些以弓箭向我的士兵,其中哪一个,不是我南人中的勇士?既身为勇士,受南人哺养,不去杀那些夺我先祖之地的胡獠,竟为了将许泌之流拥上皇位,与我身后的同胞兄弟同室操戈,自相残杀!”

大风从他身畔掠过,腰间那把长剑,发出微微的震鸣之声。

“我李穆,生平以北伐中原、驱逐胡獠为第一志愿。我料杨将军,还有你身边那些因你而聚拢的将士,也绝非糊涂冷血之人!既知理,既热血,何以还要听凭许泌驱策,做如今这种糊涂之事?就凭他杀了一个儿子给你们看?”

“许泌之子,贪功冒进,当日为他一己之私,多少士兵枉死颍川?他本就是死有余辜!杨将军你何须负疚?”

他的话声随风而来,振聋发聩。

城墙上的弩兵,相互望着,脸上露出迟疑之色。张弓的臂膀,慢慢地放松了下来,纷纷转头,看向身后立于不远之外的杨宣。

杨宣一身戎装,身影凝固,垂目不动。

他身旁站着的副将是许泌亲信,见状,脸色微变,立刻冲着弩兵们喝道:“李穆出身卑贱,本不过是陛下的一条狗!他不思报恩,如今反和陛下作对,挑拨离间!射箭!立刻将他射死!”

李穆从前低微,还在杨宣麾下之时,不但作战无敌,为同伴所钦佩,逢危,必也让同伴先退,自己往往最后一个离开,一向就得人心。何况这几年,他横空出世,取威定功,不是和南人内斗,而是实打实地将胡人打得满地找牙,光耀江北。

这些士兵,谁人不曾暗中钦佩?听这副将如此诋毁于他,很是不满。

一个弩兵索性直接放下了弓箭。

副将大怒,走到那弩兵身前,挥起手中马鞭,朝他夹头盖脸地抽了下来,叱道:“临阵抗命,以军法论,杀无赦!”

那弩兵的脸颈立刻被抽出一道血痕,咬牙道:“我只听杨将军令!杨将军未发令,我便不射!”

弩兵逢战,少有单打独斗,往往列阵,同进共退,伙伴便是战场上保证自己存活的人,故平日除了训练,吃饭睡觉也是一起,往往结为异姓兄弟。

城外已经被朝廷大军包围了数日,城中士兵人人知道,最后大战即将来临。

一旦城下军队开始攻城,自己能不能活下去,还是未知,又被李穆方才那一番话听得左右摇摆,本就迷茫疑虑,见这副将作威作福,挥鞭便将同伴脸面抽出了血,顿时同仇敌忾,索性全都放下了弓箭,向着那个副将,怒目而视。

副将恼羞成怒,拔刀要杀那弩兵,又见跟前几十人一齐挡在身前,一下又怯,改而转向杨宣,怒道:“你都瞧见了?你便是如此带的兵?以下犯上,你就不怕陛下回来怪罪于你?李穆就在城下,这机会,千载难逢!你还不下令叫人将他射死?”

杨宣双目望着前方,目光凝怔,仿佛未曾入耳。

副将咬牙切齿,从一个弩兵手中夺了弓箭,一把推开众人,奔到垛口之后,拉弓搭箭,朝着城下那道已是入了箭程的身影,放了一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