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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江花月(242)

羽箭离弦,撕裂空气,咻咻射向李穆。

李穆拔剑,将那支转眼奔到面前的羽箭一剑斩断。

“叮”的一声,箭簇飞了出去,插入近旁一片泥地之中。

李穆手握长剑,目露异光,蓦然提气,声动四面:“军队一旦攻城,你们便再无退路!”

“杨宣,难道你宁可带着这些追随你的士兵为许泌葬身于此,亦不愿领儿郎他日北伐中原,驱逐胡獠,立不朽之功?”

那副将见放出的箭被李穆斩断,咬牙切齿,又挽弓搭箭,再次瞄准。

就在他要放出第二箭的那一刻,感到心口一凉,一柄刀刃突然从后心透胸而出。

身体蓦然僵直,双眼睁得滚圆,弓箭也从手中坠落,掉到了城门之前的泥地里。

那副将慢慢地回头,见杨宣站在了自己的身后,双目射出两道狠厉的光。

那把插透自己心口的刀,就握在他的手中。

杨宣抽刀,副将便扑在了地上,抽搐了片刻,气绝而亡。

城头之上,气氛陡然凝住了。

原本沿着垛口一字排开的士兵,慢慢地靠了过来。城楼之下的士兵,亦仿佛感觉到了异样,纷纷登上城楼,朝着杨宣聚来。

无数的目光,投在了杨宣的身上。

杨宣看向士兵。看向面前这一张张露出掺杂了希望和犹疑目光的疲倦的脸孔,缓缓地问:“你们跟我一场,事到如今,你们是要继续打这一仗,还是投向朝廷?”

面对高峤又发来增援的朝廷军队,做了不到一个月的宋帝的许泌,也感到了一丝惊慌。

就在数日之前,他亲自动身赶去名义上仍归于朝廷的巴东方伯荣康那里,想要游说荣康联兵对抗朝廷。

荣康是巴东势力最大的藩镇刺史,倘若叫许泌游说成功,加上荣康的实力,或许便能和朝廷继续对抗。

临走之前,他下令,自己未回之前,杨宣不许出兵,只需死守城池便可。

这便是为何这几日高胤叫战,杨宣却始终未予应答的原因。

士兵默然了片刻。终于有人低声道:“我等跟随将军。将军去哪里,我等便去哪里。”

众人吩咐附和。

杨宣仰天,闭目了片刻,睁眸,大步走到城头边,望向依然还候在原地的李穆,高声道:“大司马,这些将士,已然不愿再充叛军。倘若就此打开城门,你能保证朝廷日后不向他们追究罪责?”

李穆道:“今日站在此处,我所言之每一字,皆以我李穆之名保证!皆为我南人子弟,只要你领他们即刻悬崖勒马,往后一视同仁,绝无二样!”

“好!我杨宣信你!”

杨宣回头,对着军士道:“大司马的话,你们可都听到了?我知你们心中所想。照你们心愿行事便是。”

士兵一愣,反应了过来,大喜。

这些年,朝廷里叛乱不断,想掀翻萧室取而代之当皇帝的人,闹了一波又一波,但真最后能成事的,至今不见一个。

先前遭了连败,退守到了这里,形势稍稳,许泌便迫不及待地称帝,祭天地、立宗庙、封文武,身旁人也都以陛下呼他,宫室里夜夜笙歌,有模有样,俨然成了一个国中之国。但最底层的士兵,日子却过得苦不堪言,打仗又要他们迎头而上,心里早就怨恨不已,只是因了杨宣,这才勉强守到了今日。

此刻忽听杨宣这话,分明就是默许他们开门投向朝廷。

来的若是别人,士兵或许还会犹疑一番。

但城外那人,却是所有南朝士兵人人仰望的李穆,不分中军外军,不管家主为谁,谁不愿投向他的麾下效劳?

当下立刻一传十,十传百。

很快,城头之上的欢呼之声此起彼伏。士兵竞相朝着城下蜂拥奔去。

一支许泌的亲兵正闻讯赶来,迎头碰上,很快就被哗变士兵包围,三两下杀死,随即涌向城门,将门打开,朝着李穆奔去,到了他的近前,单膝跪地,向他行着军礼。

杨宣站在城墙之上,望着昔日跟随着自己出生入死的将士从身前跑过,纷纷离去。很快,方才还人头攒动的城头,便空无一人了,只剩下满目的宋旗还在迎风飘展。

他慢慢地转身,看了眼城下那道仿佛觉察到了什么,正朝着自己狂奔而来的身影,摘去了头盔,拔刀,对向了自己的脖颈。

城门被士兵从里头打开的那一刻,李穆便向城门奔去,想要登上城楼,亲自将杨宣接下。

但是周围,太多的士兵朝他涌来,他的路被堵死了。

他仰头,看见杨宣慢慢摘下头盔的那一刻,心底便涌出了一种强烈的不详之兆。

命运无常,人又是何其无力。

纵然勇猛盖世,即便能够看到未知。冥冥之中,或许还是有那么一只手在左右一切。

那种命运或许终究还是人力所无法改变的不详之念,顷刻间,将他吞没。

他大吼着让开,目眦欲裂,奋力推开身前那些面带欢颜的挡了自己道的士兵,踩着一时退不开的还跪在地上的人的后背蹬跃而过,穿过城门,朝着城头狂奔而去。

他终于登上了城楼。

空旷而平坦的城楼砖道,在他脚下笔直地延伸向前。

一个高大的身影倒在城墙之上。

杨宣的战衣胸前,染满了血。

李穆将他从地上扶坐而起,手掌极力想要堵住从他心口处正汩汩而出的血。

却是徒劳无功。更多的血,不断地从他的指缝间流淌而出。

杨宣睁开眼睛,注视着李穆那双通红的眼,吃力地伸手,握住了他的手。

“敬臣,当年在军中看到你的第一眼,你还是个少年之时,我便知……你日后必有所为……”

他的唇边慢慢地露出一丝微笑,笑容渐渐凝固。

高胤和众人终于赶到城楼之上,见李穆抱着已经死去的将军,单膝跪于地上,背影宛若化作一尊石像,久久不动。

……

这些时日,朝廷不断地收到好消息。

东南的天师教乱此前被李穆彻底平定。随后,因他赶去夷陵,成功地劝降了叛军,不费一兵一卒,朝廷军便收复了夷陵。做了不到一个月的皇帝的许泌不但美梦破碎,还被原本想要游说和自己共同叛乱的巴东藩镇荣康给杀了。

持续了半年多的大乱,就此终于彻底过去了。

虽然几个月前刚死了个皇帝,但到了这会儿,大臣们也纷纷从原本的悲痛中走了出来,提及重新趋于安定的局面,无不欣喜。

但是这些好消息,却完全无法驱散半分洛神心中的难过。

离母亲失踪,已经过去了半年。

父亲一直没有放弃寻她。但是派出去的人,迄今为之,还是没有半点消息。

母亲或许真的已经没了。否则,那设想中的掳了她的人,为何到如今,还没有任何动静?

但是洛神不愿接受如此一个事实。

她无法想象,自己那个鲜活的母亲,真就此香消玉殒,从此,这世上再没有她这个人。

她一遍遍地告诉自己,母亲还活着,活得好好的,只是处在一个她不知道的地方罢了,总有一日,父亲一定会寻回她的。

这些日里,她唯一能得的安慰,便是李穆终于快要回来了。

上游平定之后,他又去了东南。据她从父亲那里打听来的消息,他人已在回京师的路上了。

最晚,再过个五六日,应当便能到达。

五月初,这日,是太康帝的的百日之祭。

过了这日,百官便可除孝。

今日,除礼部主持的太庙祭祀,宫中也会有一场祭祀。

已经升为太后的堂姐高雍容,三天前便派宫人给她传信,叫她今日入宫参祭。

洛神压下心中愁绪,青丝绾髻,一身素服,坐车从高家来到皇宫,被等在宫门的宫人引入设作祭祀所的永福殿。

高雍容带着小皇帝,洛神四岁的侄儿登儿已经在那里等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