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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江花月(254)

“好生服侍!若有半分不周,我拿你是问!”

慕容西眼睛看着萧永嘉,嘴里吩咐侍女,语气严厉。

侍女显得有些惊慌,躬身低头,口中低声应是,双手拢于袖中,朝着萧永嘉疾步走来。经过慕容西身畔之时,忽然抬起头,烛火映出一双瞳仁紫得如同夜虹的双眸。

这一刻,慕容西的视线依然落在萧永嘉的身上,并没有看到身畔侍女突然露出的这双眼睛。

但这个侍女靠他靠得太近了。

多年生世战场历练出来的一种本能,令他突然有了一种危险仿佛即将来临的预感。

他立刻回头。

但已经迟了。

就在那侍女抬头的一个瞬间,她那只原本一直拢于袖中的右手微微一翻,掌心里便多了一把刃口泛着蓝汪汪的颜色的匕首。

当慕容西看清那双熟悉的紫色眼眸之时,侍女的那只手,动作快得如同闪电,眨眼之间,那柄匕首,便已无声无息地刺透了他的衣襟,深深扎入了他的胸口,瞬间没柄而入。

匕首是淬过毒的。

慕容西怒吼了一声,那只曾挥刀杀人无数的胳膊,才举起到了半空,便感到心口一麻。那种麻木之感,瞬间仿佛蔓延到了全身,他整个人突然便失去了力气,曾经高大犹如山峰般不可撼动的躯体,轰然后仰,倒在了地上。

慕容西感到自己浑身的血液在飞快地变凉,慢慢地凝固。他睁大一双满含着狂怒和不可置信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自己的侄儿,扮成了侍女的慕容替,一字一字地道:“你以为,他们那些人,能拥你上位?”

慕容替居高临下,用佛陀般满含着悲悯的目光,俯视着正在地上努力挣扎着的自己的叔父,说道:“叔父,你想利用汉人的智慧来替你治理江山,这个想法是对的。但你却不知道,你用汉人用得太早了。你的燕国根基不稳,你如今要靠的,还是那群只知道杀人劫掠的蛮人。从你重用汉人的那一天起,你昔日的下属,便就开始和你离心。更何况,他们若是知道你一心守成,不愿带领他们去劫掠江南的财富和美人,你觉得那些人,还会像以前一样,效忠于你?”

“哪怕你无心南朝,你也应该给这群蠢人画一个饼,好让他们听你的话。”

慕容西的身躯在地上抽搐了几下,喃喃地道:“你图谋南朝,你以为,你能胜得了李穆……?”

慕容替眯了眯眼,薄唇勾出了一道精致而优雅的弧线。

他笑了,说道:“我为什么要和明知很难赢的人打仗?等我做了大燕的皇帝,我只需韬光养晦,等待时机,或者适当地推动一下,让南朝人自己解决他们战无不胜的战神,然后我再出手,岂不是容易得多?”

“叔父,你号称北方第一猛将,知道为何栽在我的手里吗?因为你从来不用脑子。”

他用同情的目光,看着地上渐渐停止了挣扎的慕容西,伸出手,慢慢地替他阖上了眼皮,然后慢慢地站了起来,看向一旁脸色苍白的萧永嘉,说道:“长公主,委屈你了,接下来恐怕还要在我这里留一段时日。你放心,今晚,我便会将你的孩儿还给你。你安心住下。”

他语气甚是恭敬,说完,向她微微一笑,随即转身,飘然而去。

第137章

慕容替一身白衣, 披头散发,穿过那个倒满了横七竖八尸首的庭院, 来到门外,面向着跪迎自己的徒何氏等鲜卑贵族和他们身后的士兵,开口说的第一句话,便是杀死张集。

他无声无息地登上高凉城那座高耸的城门楼台。

夜色如墨, 压顶而下。

士兵于劫掠中放的火在肆虐着全城。远眺,满城皆是片片点点的火光。

不远之外的城门之下,忽然发出了一阵凄厉的妇人呼救的哭号之声, 其间夹杂士兵所发的狂笑之声。

慕容替居高临下地瞧了一会儿,忽命跟随在后的慕容喆取来一张五石之弓,在黑暗中, 用自己那只动作僵硬的左手吃力地挽弓,慢慢地瞄准城头下那道影影绰绰的正在作恶的士兵的身影,射出了箭。

箭并未正入后心,偏了几寸, 但士兵依然应箭倒地。

妇人骤然得救, 从地上爬了起来,仰头望着上空, 除了一片黑魆魆的城墙, 什么也没瞧见,茫然了片刻, 沿着城墙, 跌跌撞撞地逃离。

慕容替慢慢地放下了自己那条因为发力而微微颤抖的胳膊。

慕容喆迟疑了下:“阿兄, 可要下令,叫士兵停止掠城?”

“离天明尚有两个时辰。”

慕容替淡淡地道,神色冷漠。

慕容喆听着远处隐隐传来的更多的仿佛发自妇儿的呼号啼哭之声,沉默了下去。

但很快,一切就都被耳畔呼呼而作的夜风所掩盖了。

慕容替独自登上了城楼之巅。

来自北方平原的风,呼号着涌上城头,卷起他披散的长发和衣袂,他立于其上,身影宛若摇摇欲坠,却面无表情,两道目光,穿过满城的风声,穿过脚下的火光,眺向了洛阳的方向。

夏帝已死,洛阳如今只剩北夏宗室在守。

慕容替知道,很快,那座不可一世,曾将他践踏如泥的城池,就将匍匐在自己的脚下,瑟瑟发抖。

他曾经无数次地发誓,有朝一日,倘若叫他杀回洛阳,他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屠城。

只有鲜血和烈火,才能清洗去他曾在那里遭受到过的讥嘲和羞辱,让他得到报复的快。感。

但是如今,他却知道,屠灭洛阳,已经远远不能给他带来他想要的快。感了。

他盯着那片夜空,慢慢地,又将目光投向了更为遥远的南方的所在,望了很久。

他想起了从前的那个夜晚。

也是如此一个夜风吹荡的深夜,荒野地里,他被一个女子用石头砸倒在地,昏死了过去。

她是南朝最美丽,也最高贵的一个女子。

他这一辈子,从没有离死亡如此之近。

倘若那时候,她继续搬起石头,朝着他的头再砸一下,只要一下,他或许早已化为了野地里的一具被野兽叼得七零八落的森森白骨,更不会有他于此独立城楼的今夜此刻。

但是人生就是如此玄妙。

那时候,因为她的一时心软,于是这个叫做慕容替的自己不但活了下来,活到今日,离他的所想,也更近一步了。

一直以来,在他的心底,他都将自己那段和她度过的日子和那一夜的经历,视为一种预兆,犹如谶瑞般的存在。

何为正,何为邪,他并不关心。

他更不相信所谓的邪不胜正。

他只知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他知道那个南朝汉人的野心。

其实那也是他慕容替今日的野心。

就在今夜,就在此刻,他高高地立于城楼之巅,仿佛已经看到,天下的图卷,正缓缓铺就在了他的脚下。

人言天下如棋。人在其中,往往身不由己,陷入乱局。

他慕容替却不要做那棋局中人。

他有足够的隐忍和耐心。

他要做的,是跳出棋局,做那只观望人心的眼,做那只操纵局面的手。

他下意识地抬起右臂,抚了下自己那只方才用尽了全力,却终究还是未能完全拉开五石弓的废臂,慢慢地闭目,僵立了片刻,迎着夜风,蓦然放声而啸。

这啸声高亢而放纵,宛如穿云裂石,和着他脚下那满城的熊熊火光和痛苦呼号之声,刺破夜空,惊散人梦。

……

洛神猛地从梦中惊醒,发现还是深夜。

屋里安静极了,静得连她自己的心跳和外屋伴着她睡的阿菊与侍女发出的呼吸之声,仿佛都清晰可闻。

她冷汗涔涔,整个人仿佛真的刚从方才的梦境里出来一样。定了定神,掀开被子,趿了双鞋,借着窗外透入的那片朦胧月光,来到几前,倒了一杯已经凉掉的水,喝了几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