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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江花月(257)

畸重的赋税,丁口的流失,这两个相互作用又直接影响南朝命脉的巨大弊端,过去高峤不是没有纠正过。但在士族当政的这个朝廷里,法令到了下面,形同一纸空文,屡禁不止,愈演愈烈。

洛神至今还记得,李穆当时为了推行新政,境况何等艰难。就连冯卫,当时表面十分赞成,对朝廷的这些弊端,说起来也是愤慨不已,但真落实到具体实施之上,便加以推诿,不愿协助。除他不愿得罪人外,来自冯氏族人的压力,也是一个重要的原因。

毕竟,在朝廷做官的这些士族大家,谁家没有几分山林湖泽,谁又不曾收过下头那些庄园的供奉?倘若新政真的执行开来,冯氏的利益,必定也会受到损害。

就是在那种举步维艰的情况之下,洛神去寻了当时已经借病退隐的叔父高允,向他陈述利弊,恳求他带头释出他名下庄园里所有该上户册,却隐瞒下来的庄丁。

叔父当时很是不快。但最后还是被洛神给劝服了,勉强报上了历年来隐在庄园里的全部八百多名丁口。

在高氏成为士族第一个响应新政的家族之后,李穆便再无顾忌,下令杀了当时影响极其恶劣的一个庄园里就藏有三千多人、公然带头抗命的会稽郡守刘琞。一刀下去,满朝噤声,再无人胆敢推诿,新政这才终于得以推行,民众欢欣,才一年多的时间,效果便已开始显现。

而当日那个被拿来祭旗的刘琞,便是刘惠的族亲。

“不知大司马如今领兵到了何处,更不知他何日才能收到消息。”

洛神沉思之际,听到一旁的冯卫叹了口气。

“今日倘若大司马在,便可一锤定音,战或是和,朝臣也不至于争执到了如此地步。”

洛神抬起眼眸,望着冯卫,说道:“冯公,大司马人虽不在建康,但冯公此疑,我却可以代他回你。”

“人心思定。倘若慕容替真心休兵,大司马纵然一心想要光复洛阳,也绝不至于一意孤行,冒天下之大不韪而争战不休。但慕容替如今分明是在颠倒是非。没有大司马之命,我不信我阿弟会擅自越境攻击燕人。他的囯书必定有诈,居心更是可疑。刘惠那些人,对大司马心怀不满,平日又何等苟且偷安,冯公心里应当清楚。大司马没有回讯之前,我求冯公,朝论之时,千万莫要退让!”

“侄女先行谢过冯公!”

洛神向他深深行了一个致谢之礼。

“啊呀!夫人快莫如此!此为国事,非同小可,便是没有夫人嘱托,未得大司马的话前,我也不敢拿这事当儿戏!夫人放心,我定会据理力争,劝太后勿要轻信!”

洛神送走了人,独自又坐了良久,心思重重,信步沿着庭院,再次来到那片江畔,立在江边。

今夜无潮,江水平静,从她脚下的江石之畔澹澹而过。

她眺望着对面那片黑漆漆的夜空,出神之际,忽然听到不远之外,一处江畔的水边发出一道轻微的拨水之声,仿佛有人从水里钻了出来。

“何人,胆敢擅闯禁地?”

白鹭洲上的四周,几乎几步一个岗哨,日夜巡逻不停。附近的守卫立刻被这异动吸引了注意力,迅速聚了过来,挡在洛神身前,拔刀喝道。

一个男子从江水里露出了头,抹了把湿漉漉的脸。

洛神认了出来,竟是许久未见的都卫李协,急忙命人退开。

“是我!”

李协上了岸,飞快来到洛神的面前,恭敬地低声说道:“夫人,附近渡口有耳目,故我潜水而至。我奉了大司马之命而来,尽快安排护送夫人出建康。”

洛神也渐渐觉察到了,这半年间,从李穆离开建康之后,自己无论是在白鹭洲还是在城中,无论去哪里,附近似乎都有眼睛在盯着。心中一沉,还没应话,身后忽然传来脚步之声,回头,一个仆妇奔了过来,口中道:“太后来了!请夫人叙话!”

第139章

李协立刻附耳到洛神耳畔, 道了几句话,在洛神震惊万分的注目之下, 将一样物件放到她的手中,随即迅速跳入江中, 隐匿不见。

洛神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的东西,一时心跳如狂, 几乎跃出喉咙。定了定神,转头看去。

循着庭院通往江畔的步道之上,已是过来了一行人。

虽然还隔了些路,但借着月光, 她看得清清楚楚, 最前的被那群宫卫和宫人簇拥着来的那人,正是自己的堂姐, 当朝太后高雍容。

来不及多想什么,她立刻将手中东西藏入袖中,向护卫低低叮嘱了一声, 随即转身, 向着正往江畔而来的高雍容走去, 渐渐近了, 跪于路上行礼。

高雍容加快脚步, 上前将她扶起,口中责备道:“阿姊和你说了多少回了, 私下见面, 不必行如此礼节, 你怎就是不听?”

洛神微笑道:“虽说无外人在旁,但份位有别,该有的礼节,还是不能少的。何况,承阿姊的情,对我一向已是足够纵肆了。”

高雍容笑:“谁叫我只有你这么一个亲妹妹呢,我不疼你,疼谁?”

“我知道阿姊对我好。如此晚了,阿姊怎不休息,还出宫来我这里?”

高雍容命身后之人离远些,环顾了一眼四周。

江波淼淼,倒映孤月,江畔一块青黑色的岩石上系了一条扁舟,小舟在夜风中轻轻晃荡,显得愈发空荡孤寂。

高雍容望了洛神一眼,带着她来到那座凉亭里,坐了下去:“如此晚了,怎的你也未睡,竟一个人在这里吹风?”

洛神微笑:“我睡不着,便出来透透气。”

高雍容道:“可是在想妹夫?”

不待洛神回答,她微微点头:“你不说我也知道。这几年,到处不太平,妹夫四处奔波,你夫妇二人聚少离多。他上次一走,转眼竟又过去了半年。原本还以为这些时日就能回了,不想北边竟又出事,害得你们夫妇至今不能见面。”

她的语气里,满是唏嘘。

“阿姊既提及郎君,我便也不相瞒,今日朝廷之事,我也听说了,因与郎君干系重大,本想询于阿姊。但知阿姊一向席不暇暖,今日更有燕国来使到来,怕搅扰了阿姊,便先向冯公打听了几句。冯公也是刚走不久。”

她注视着高雍容。

“冯公言,朝臣似乎多有纳北燕囯书之言?但不知阿姊如何做想?”

高雍容的脸上,并没有露出半点惊讶的神色。只是方才那缕唏嘘慢慢消失,两道目光投到了洛神的脸上。

“阿弥,妹夫此次灭了夏羯,献俘京师,为我南朝再立汗马功劳。你可知道,阿姊打算对他如何封赏?”

她慢慢地应,却答非所问,随即又接着道:“阿姊当时得知妹夫大胜的消息,便就想好了,这回须封妹夫为王,从今往后,剑履上殿,入朝不趋,赞拜不名。你意下如何?”

洛神道:“郎君领兵御敌,绝非希图封赏。何况先前所得已是足够,不敢再受朝廷如此厚封。请阿姊收回。”

“以妹夫之功,再如何封赏,阿姊亦觉不够。你不必推脱。”

她拍了拍洛神的手,安抚似地道:“如今总算好了。待妹夫不日归来,天下便也太平了。往后你们应当能够好好相聚了,再不必一个东,一个西,名为夫妇,却经年也难得在一起几日了。”

洛神望着她,沉默了片刻,道:“阿姊,你是要受那慕容替的囯书了?”

高雍容脸上依然带着微笑:“大虞这几年虽风调雨顺,国库比起往年,也算宽裕了些,但战事一直未停,民众也是怨声载道,急需休养生息。北伐固然重要,但阿姊也慎重考虑过了,刚打完羯人,实在不宜又去打燕人。何况燕人和羯人也有所不同。羯人是日暮西山,那燕国却势头正起,一时想胜,恐怕也没那么容易,倘若如此打下去,于国于民,绝非利好。如今他既主动示弱,又有意让地,我大虞若丝毫没有表态,未免不妥。不如趁机谈和,亦是为民造福。”